日月朝夕

作者:春和湫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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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冬寒


      京城的冬日寒冷而漫长,仅管已经立了春,却还是满城银白——昨儿又下雪了。

      福成撩开厚厚的门帘,呵出一口气,搓了搓手,吩咐守在门口的两个侍从:“王爷想吃包儿饭,让膳房做去。”

      燕岚和鹤岚应了声,踩着满径的白雪离开了院子。

      王爷已经洗漱穿戴好了,这时候不愿有人打扰,又离不开人,福成只好站在廊下吹冷风,那冷冽的空气从鼻咽窜进脑门,大早上的,叫人提神醒脑。

      福成不怨王爷,只怨这倒春寒的天气,不过每年也就冬天难熬点罢了。

      苍白的天幕上,太阳渐渐移到了南边儿,福成算着时间,轻轻扣了扣门框,屋里传来一声:“进来吧。”

      福成进了屋,屋里碳烧得正旺,暖融融的,然而熏着香也掩盖不住屋子里若有似无的一股味儿。

      王爷靠着轮椅椅背,将书放在桌案上,闭着眼,等福成来给他收拾。

      福成端来净盆,里面倒着暖水,半跪在王爷跟前,撩开外袍和中衣,褪下里裤,露出一双细瘦的腿,和跨间隐约透着黄色的沉甸甸的尿布。他解下尿布,又拿浸过暖水的帕子给王爷擦洗。从前王爷也是长街纵马的恣意少年,如今长年累月的坐卧着不得动弹,身上的皮肉都变得娇嫩了,即使福成轻轻擦拭,那雪白的腿根也红了一片。

      擦过小腹时大概是受了刺激,下边儿又淋漓地漏了几滴,然而王爷闭着眼,无知无觉。其实他也是知道会这样,所以宁可闭着眼不去看,省得让自己难堪。幸好身下点了尿垫,不至于浸到轮椅上的狐皮和软垫。

      料理干净之后,福成拿来新的尿布,替王爷包上。那双伶仃的细腿伸在胫衣里,因为福成的摆弄,牵动了不知哪处经络,簌簌地抖动起来,幅度虽然不大,但王爷感知到,还是微蹙起眉。

      仅管受伤已经六七年了,他仍旧没能接受自己这个样子,兴许平时面上看起来无波无澜,别人提起他的身子他也能一笑而过,但这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地妥协,没有人能坦然接受自己变成一个屎尿不知的瘫子。

      元承夕待福成替他收拾好,缓缓睁开眼道:“开点窗吧。”

      福成应了个“是”,把南窗开了条缝。

      冬天就是这点不好,不开窗屋子里的味道散不掉,开了窗,王爷的身子骨又遭不住,所以只能开条缝,当然作用聊胜于无。

      “王爷,该用午膳了。”福成看他又欲拿起书,在一旁小声提醒。早年王爷坠马伤了脊梁骨,胸口往下都没有知觉,对于饥饱也没有感受,所以无论吃喝拉撒都要掐着时间。

      元承夕淡淡应了声,福成到屋外传膳,燕岚和鹤岚端着包儿饭和清淡的冬瓜汤进来,替他在桌上排好,又在他腿上铺开一张餐布,防止他吃的时候撒漏,然后退到门边垂首等着他用膳。

      其实元承夕连自己吃饭这种事儿都有些艰难,十个指头和手腕都不灵便,拿书翻书还尤可,用筷子便不好使了,但他坚持要自己吃饭,所以底下人给他换成了勺子,这银勺也是特制的,末端有个弯儿,可以稳稳地挂在手上。

      他吃饭的速度很慢,更漏滴过两刻后,他才勉强用完,垂眸看,果然身前还是洒了些许米粒和汤汁。

      他不言声,默默等福成他们替他料理,一切归置好后,他复又拿过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若是寻常公侯子弟,二十出头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如今也算不上太平年月,边关屡有临国进犯,国内天灾连连民不聊生,皇帝是个无能昏庸暴虐成性的疯子,如果自己没有囿于这座府邸,也许会被派去赈灾或是守关。

      博山炉上平稳地升腾着白烟,更漏中的流沙缓缓流淌,窗外有雪化的滴水声,元承夕翻过一页书,突然又兀自笑了,他想到龙椅上那个疯狂的皇兄和两个横死的皇弟,如果自己没有残废,说不定早和两位弟弟一起到阴曹地府当牌搭子了。

      安王府在僻静的深巷之中,后门临水,福成守在廊下,看屋檐上滴落的雪水,午后天空云翳散开,露出了一块澄蓝的天。府里伺候的人加上守卫也不过十来人,应当是本朝开国两百年来规模最俭省的王府了,所以府中时常是静谧的,就连如今在正月里,满城的烟花爆竹声传到这儿,听着都不大真切。谁都知道眼下是乱世,兴许只有安王府如此岁月静好了。

      计算着时间,福成又给王爷换了两次尿布。

      正用着晚膳呢,有人踩着最后一线天光来到的安王府,御赐的蟒服金线交织,在庭前灯火下闪耀出不可一世的光亮来。

      嘹亮的勒马声打破了安王府的宁静,来人是御前大太监邬常林。

      福成看清人后心里一沉,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惊喜又谄媚的样子行礼问安。

      “邬总管,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呢?可是宫里有什么旨意?”

      邬常林是一副三白眼死人脸,个头高大,在皇帝面前总是弓腰垂首,在别人面前就昂首挺胸拿鼻孔看人,他觑着福成,露出一个假笑:“咱家过来,自然是奉陛下之命,还请公公带路,容咱家亲自传达给王爷。”

      皇帝昏聩暴虐,邬常林则是他手下最会咬人的一条狗,福成知道他这趟来显然不安好心,却也无计可施——邬常林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高马大的御林军呢。

      福成带邬常林到内院,隔着门和元承夕请示,屋内的元承夕淡声道:“进来吧。”

      燕岚为他支起门帘,邬常林撩开袍子,长腿一迈跨进屋内,见到了元承夕也不行跪礼,只寻常叉手问安,然后道:“明日元宵佳节,陛下邀您进宫,共进家宴。”

      元承夕抬头看着邬常林阴恻恻的眼,没有言声,除夕夜宴皇帝就曾派人来请过他,只是他当时称病回绝了,如今邬常林带着御林军直接闯进来,显然是不准备给他回绝的机会。

      邬常林挂着笑,又道:“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个新年,陛下还给您预备了大礼,王爷若是不去恐怕不太合适。”

      这是赤\裸\裸地威胁了。

      元承夕知道这次逃不过去了,露出一点温煦的笑:“邬总管哪里的话,半月前除夕夜宴我因病错过,如今身子好了,元宵家宴自然是要去的。”

      邬常林闻言,复又行了个礼道:“陛下体恤王爷,明日申时,派车马前来接引,王爷不要记错了时辰。”

      元承夕点点头:“自然。”

      “臣告退。”邬常林旋身出门,来去如风,仿佛安王府是他自己家一般。

      福成虾腰送人去了,燕岚同元承夕忧心忡忡道:“王爷,真的要去吗?”

      元承夕垂眸看着被摆放在腿上的无力双手,笑道:“当然要去,这次再拒绝,元修泽恼羞成怒了大概会让御林军直接扛着我去吧,自己乖乖过去,还能保留一些体面。”

      鹤岚的脾气爆,直接冲门外啐了一口,气道:“王爷您都这样躲着他了,不争不抢,他还要怎么样?把所有兄弟都赶尽杀绝才满意吗?”

      元承夕摇摇头:“我对于皇位已经没有威胁了,杀了我对我也许还是一种解脱,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的。”

      元承夕和他横死的四弟六弟都是先皇嫡子,元修泽是贵妃所出的长子,二子早夭,元承夕排行第三,是先皇后所出,却在十六岁那年坠马重伤,成了废人,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也都在前两年接连去世,五皇子出身微贱胆小懦弱,为元修泽马首是瞻,最小的七皇子年仅四岁,在元修泽即位后都被遣去了遥远的封地。只有自己因为残废苟全性命留在京中,元修泽这次召他进宫,大概是折磨完婢女太监和朝中对他不满的大臣之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残废弟弟可以折腾吧。

      福成送完人回来,鹤岚还想说什么,被元承夕打断:“你们去预备明天出门的车马,福成留下伺候。”

      燕岚和鹤岚退下,福成上前替元承夕收拾碗筷,心中也是万分忐忑,可是安王府安分守己这么多年,王爷又重残,除了任人宰割,没有别的选择了。

      元承夕深吸一口气,自从几个月前元修泽登基,他就知道自己迟早要有这一遭,相比之下死确实是解脱,只是自己还想要报仇,当年自己因何坠马,两个弟弟为何接连去世,母后在宫中自缢,乃至父皇的死,其中原因,朝野上下心照不宣,自己如果就这样寻死,那就没有人能替他们报仇了。

      心中是翻涌的仇恨,可承载它们的躯体又如此脆弱,福成环抱住他,将他从轮椅上抱起,他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倚靠在福成身上,任由福成为他擦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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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今冬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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