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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永和十一年,九月十五,秋。
正是秋闱放榜的日子,长安街被堵得水泄不通。
金秋天燥,青石板铺成的大道被踩踏出一片尘土飞扬。
一辆马车轧着倾斜的日头,在人流中费力穿行,约莫半刻钟,才在镇国公府前停下。
宋知今由婢女搀扶着下车,主仆俩从偏门进府,刚进清水苑,便迎面走来位着藕色罗衫裙襦的妇人。
“崔姨娘。”宋知今颔首就要行礼,崔氏赶忙搀着她的手,将她拉到里屋。
酉时三刻,西山头的屋脊上早已铺了一层赤黄,半支的錡窗下泄了满地霞光,屋里掌着灯,烛火烘得内室比外头还要干燥几分。
里屋狭仄,宋知今进来没一会儿,衣料上沾的酒气就再遮不住了。
“我知你每月十五都要去趟酒肆收账,但今日怎回得这般迟?”
崔氏闻着那扑鼻的酒气儿,忙活着去点熏笼,直到乌沉香袅袅散开沁了满屋,将酒气盖住,才松了口气。
她回首去看宋知今,见其已褪下外衫,换上她熏好送来的短袄子。
白碾光绢挑线裙儿,袖口处用金线绣了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修挑的身量使得整个人瞧上去如壁画里的神女,清绝得叫人移不开眼。
宋知今将要说话,倏而蹙眉掩唇咳了几声。
腕骨伶仃的素手半掩芙蓉面,一双黑曜石般清透的眸子因咳嗽缓缓洇上水色,柔色天成,我见犹怜。
如此天香国色,怪不得这宋姑娘能叫镇国公夫人一眼相中,十三岁就被安置在府里留作儿媳,她这样的姝容就是放眼整个长安城,都难寻出第二个来。
只是宋知今性子寡淡,常年深居简出,甚少交际,世子爷似乎对她这木头美人不太中意……
崔氏思绪飘得有点远,直到宋知今的婢女素心愤愤一句才回神。
“还不是因为那贪得无厌的萧氏!”
素心圆乎乎的脸蛋儿上一片愤慨之色,想起方才在酒肆之事,气得就要一吐为快。
“素心。”
宋知今低唤声,轻按住她的手背,示意她别失了规矩。
听到‘萧氏’二字,崔氏眉心隆起。
“姑娘,你上月不是刚给过萧氏一笔银钱么?怎的,她又去酒肆胡搅蛮缠了?”
萧家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商贾,西市北街那一行铺子都是萧家名下,从酒肆、药材、皮货、竹器、陶瓷再到丝绸、珠宝。家产之庞大,令人叹为观止。
那萧氏本是萧家女,今已嫁作人妇。
五年前萧家长子萧倦出事后,偌大的萧家便落在了他弟弟萧宵身上。
如此雄厚的家财,萧氏见母家无人,侄子萧宵年幼无知,便生了夺家产的心思。
这些年若不是宋知今出面帮衬,估计萧家那位次子早被他姑母萧氏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姨娘不必忧心,我已给些银两将人打发了。”
宋知今轻声细语。
她总是这般不紧不慢,水玉般的眉眼清清冷冷,好似火烧到跟前,都不会叫她蹙一下眉头。
崔氏常常忧虑以宋知今这样好的脾性,终有一日会被那萧氏吸干了血!
“姑娘切莫再事事迁就那萧氏了,那就是口填不满的井,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银钱,凭甚叫人拿去吃闲饭?”
宋知今微微笑,她见崔氏气得不轻,淡声安抚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是萧家人,萧氏从我这儿最多只能讨点油水,其它的她也拿不走。”
是了。
宋知今同萧家既不是近亲,也不是远戚。
她出身太原,是太原府府尹外室所生,不知因何缘故,她五岁起就被萧倦接到萧府,一住就是七年。
萧倦在她十三岁那年为她定下镇国公府这门亲事后失踪,幼弟萧宵稚嫩,萧家名下的铺子产业基本是由宋知今代为打理,只是知晓这事的人甚少。
她每月十五定期去收账,每逢这日萧氏便跑去撒泼扯皮讨好处,也几乎成了这五年来的惯例。
崔氏还要再劝,对上宋知今水玉般冷情的眸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对了,姨娘今日怎的有空来寻我?”
宋知今不着痕迹的转移话头,崔氏经她一提醒,才恍然想起正事儿。
“戍北那边递来的消息,小侯爷今夜就能到长安,府上忙着设宴操办酒席,正房那位今日来寻你,被我寻了个由头搪塞过去了,但我估摸着正房的人还会再来,便在这儿等姑娘回来,提前知会你一声,心里好有个底儿。”
崔氏口中的小侯爷乃镇国公谢琅的亲弟弟谢颐,谢家世代武将,到了谢琅这一辈,谢颐的风头一度盖过了朝中所有少年有为的子弟。
谢颐十岁便随父出征,常年久居戍北,数次立下军功。
当年震恸九州的居庸关一战,谢老将军与谢家三位儿郎皆战死沙场,谢颐以一己之力破敌反败为胜。
谢琅的镇国公爵位,便是那一战后天子为体恤谢家满门忠烈所封。
同年,年仅十七的谢颐封定北候。
当真应了那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
此后谢颐的名讳便响彻南北,令人钦佩拜服,闻风丧胆。
谢颐要回长安,的确配得上镇国公府举府劳师动众。
宋知今想不明白的是,谢小侯爷凯旋,国公夫人为何来找她?
“前些日子,萧小公子不是给姑娘送了件和田玉雕山水图么?”
崔氏的话点醒了宋知今。
这些年她为萧家打理家产的事虽鲜为人知,但宵哥儿视她如亲姊,时常搜罗些稀奇玩意儿送到她的清水苑。
萧家家底丰厚,宵哥儿又一向出手大方,随手拎出一件儿都是极珍奇贵重的。
一来二去,整个镇国公府都知晓她院里多是奇珍异宝,甚至还有传言日后她嫁入镇国公府,萧家势必会赔上一笔不菲的嫁妆。
人云亦云,谣言传多了就变成了真。
秦氏听信,对宋知今愈发亲昵,她膝下嫡出的二小姐谢莺更是时常从清水苑里搜刮些东西去。
对此,宋知今全然睁一只眼闭只眼。
于她而言,镇国公府给了她一个未过门世子夫人的身份,这些年她正是以此震慑住对萧家虎视眈眈的萧氏。如今谢家人从她这儿刮点小玩意儿去,也是公平的。
想来今日秦氏来寻她,便是看上了那件和田玉雕山水图,欲送与谢小侯爷贺他凯旋。
“多谢姨娘提醒。”
宋知今温声致谢,又扭头去吩咐素心:“将那山水图带上,稍后同我一道送去静心苑。”
正房看上的东西,迟早都要拿了去。
不若她主动送去,还落个懂事识趣的名声。
崔氏自是明白宋知今的意思,她轻叹一声,怜惜的看着这位性薄如霜的姑娘。
“你受委屈了。”
宋知今弯眉:“姨娘哪里的话。”
两人又闲话些功夫,直到屋西头的余晖彻底消散,青冷色的瓦砖脊背完全隐入灰蒙蒙的碧穹里,崔氏才离开清水苑。
她一走,素心就憋不住了。
“姑娘为何不同崔姨娘明说,今日秋闱放榜,萧氏的长子高文景中了举人,那萧氏撒起泼来比往日更嚣张,跟个悍匪似的,还险些伤了姑娘!”
崔氏虽是姨娘,但好歹也是镇国公府的主子。
她素来与宋知今亲近,若是她能出面,那萧氏就算有个中了举人的长子,也是万不敢连镇国公府的面子都不给的。
宋知今对镜理了理云鬓,她捡起螺子黛细细描眉,声音也放得格外轻。
“崔姨娘之所以同我交好,是因三年前我出银两替她母家还了债,这是恩,若我今日求她出面,人情两消。以我一个尚未过门,只因一桩口头姻亲住在这府里的外人,她凭甚再对我事事上心?”
素心不懂,她们姑娘再有月余就要嫁入镇国公府,为何还这般小心谨慎,拴着个姨娘的恩情不敢放手?
但主子的事不是她能多问的,想到萧氏的所作所为,小婢女气呼呼的鼓起两腮。
“左右姑娘就要嫁与世子爷,到时我看那萧氏还敢这般盛气凌人!”
宋知今手里的螺子黛猝然掉落在地,她脑中冷不丁挤入一个荒唐的画面。
后山林子里,与她有婚约在身的世子爷正和她的嫡姐颠鸾倒凤。
两人低喘的交谈,她至今言犹在耳。
“我那便宜妹妹天香国色,姝丽无双,世子爷当真舍得弃她娶我?”
“长得像个天仙有甚用?那女子又呆又木,世子爷我多看一眼都要倒胃口!我明日就同母亲说清楚,我要同她退婚!”
“姑娘,你怎么了?”
素心的声音将她思绪拽回,宋知今看着素心捡起螺子黛,稚嫩的脸庞单纯无邪。
小婢女对她给予厚望的世子爷早已蒙生退婚之意一无所知,还期盼着她家姑娘一朝嫁入国公府,成为这府邸里真正的主子。
只可惜,这桩婚事注定要黄。
这也是宋知今不愿抵消崔姨娘欠她人情的原因,没了婚约的她,今后不管是在镇国公府,还是萧家那边,都必定举步维艰。
是以,她必须得在她那未婚夫正式提出退婚之前,找好新的靠山。
今夜谢小侯爷得胜归来,镇国公府举府庆祝。
这事儿本同她毫无干系。
但那一夜在宋知今脑中晃过,男子大手打落罗帐,金丝楠木的床榻一直晃到天明……
宋知今抿了抿唇角,低低道。
“素心,带上山水图,我们去静心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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