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锦藏

　　00
　　苏暮总觉得，总觉得，自己还没来得及年轻，就已经老了。
　　但也还好，毕竟只是老了，而不是死了。
　　因为这样的判定，苏暮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乐观的人。
　　01
　　这个夏天真漫长。看着地上被夕阳拉扯的无限长的自己的影子，苏暮在心里喃喃自语一如往常。
　　闷热闷热的空气胶着着，像是凝固了一样，苏暮每拖沓着往前走一步都觉得气不顺外加心慌。也不知道大头回去了以后过得怎么样。
　　大头在这个炎热的秋天失了恋，而且还是在远离故乡的南方，要命的是这俩人还是异地恋。热恋的时候省吃俭用，两人飞来飞去地探望对方，电话短信不间断。可能是这爱情太过昂贵，总敌不过透支的那天。大头的男友突然以“家命不可违”这样烂的借口要跟大头分手。
　　谁知道呢，苏暮被大头的种种猜测搞得心慌意乱，最简单的理由，他不喜欢你了，起码是不再喜欢你了。
　　大头如被当头棒喝。可不是么，何苦纠缠他父母为何不喜欢自己呢。其实不过是借口么，归根结底就是他自己不喜欢你了。大头把苏暮的话听进了心里。
　　事情被大头时起时落波动不安的情感演绎地很复杂，但苏暮的总结很精练：大头千里迢迢地失了一个完全不靠谱的恋。
　　因为这句总结，苏暮挨了大头狠狠的一掌，十成十的功力。

　　苏暮给远在海南度假的桃子发了条短信：大头她也失恋了，跑我这避难来了。
　　桃子的回复让苏暮的心翻了一个跟头：知足吧，你们两个，好过我无恋可失啊。

　　这是一个什么年龄，失恋的纠结，不失恋的也纠结，活活要了人命。

　　大头跟苏暮两个人挤在一张宿舍的单人床上，第一个晚上苏暮建议两人的头不要在同一方向，不然会很拥挤。结果第二天晚上，大头死活也不再接受苏暮原来的方案了。原因是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后，大头发现了自己的脸上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一道，大头审慎地琢磨过后，认为是苏暮半夜睡觉不老实，用脚趾甲挠破的。
　　没有监控录像，大头又一口咬定，苏暮只能认栽。

　　第二天晚上，苏暮为了节约空间从背后搂着大头的腰侧身而睡，大头突然在黑暗里哽咽地小声说：苏暮，要是能永远这样跟你在一起，我就不需要男人了。
　　苏暮偷偷掉了几滴眼泪，装作睡熟了的样子默不做声。
　　失恋的女人都有令人心疼的本事，苏暮也不知道是在心疼大头还是在心疼自己。
　　02
　　大头回去了，从哪来的回哪去了，却落下了很多东西在苏暮这里。苏暮打电话问大头如何处置她的那条紫色毛巾跟粉色底裤的时候，大头特坦然地说，帮我保管好，下次我亲自来取。
　　大头是故意的，苏暮知道，还未离开的时候，已经给她自己找好了返转头再来过的理由。不像自己，那么决绝，从来都不给自己留后路。苏暮总觉得后路不断就会留下念想的源头，这样会让她往前走的时候忍不住一直回头，苏暮不喜欢这样。

　　苏暮迷恋张国荣就是因为他在《阿飞正传》里的那一个决绝的背影，“我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但我是一定不会回头的。我只不过想见见她，看看她的样子，既然她不给我机会，我也一定不会给她机会。”
　　苏暮以为那段话是专门说给她自己听的。就像是全世界只有她自己看懂了这个背影一样。

　　苏暮觉得，只要不回头，便可以肆意地想象，想象他其实没有离开，而是等在那里，等在苏暮的身后，如影随形地跟随着苏暮的脚步，凝望着她的背影。这样当某一天苏暮忍不住回头的时候，就发现他原来就在身后等着自己，像是从未离开那样。
　　03
　　苏暮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情，日复一日，似乎只要这样，青春就可以永远的停留定格在那里。懒怠去做出任何改变，每天走相同的林荫小路，去相同的饭堂，点相同的菜色，听相同的歌，看相同的电影，一遍又一遍，哪怕台词已经被背得滚瓜烂熟。偶尔会在洗澡之后对着镜子，仔细地观察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寻找自己正在变老的痕迹。苏暮还会在每天从饭堂归来的时候，在报刊亭的笔记本摊前徘徊一阵。因为她有个收藏笔记本的爱好。各种尺寸，大的小的，花的素的，只要是苏暮觉得好看的，她就会买下来。但她也有个特殊的规定，就是每次只可以买一本自己最喜欢的，所以经常的结果就是苏暮纠着眉毛，对本本都爱不释手，最后却一本都没有买。家常便饭。
　　苏暮不会把买回来的本子珍重地收好，保持它本来崭新的美丽样子。而是会在每一个本子上都写字，什么都好，随时想起的一个念想，一个愿望，一句有趣的话，一段文章，一天的日记……总之是记录。于是，每个本子都旧旧的却没有一本被写完，原因是每当苏暮想起了以前跟他一起的片段的时候，苏暮就会停下笔来，不会再继续写下去。
　　只有苏暮知道，虽然每个本子上对他过去的存在都只字未提，但其实每个本子都是因为他才以空白为结局。
　　苏暮有时候会感觉自己很忧郁，但实在找不出可以让自己忧郁的理由。后果是，每当苏暮感觉忧郁的时候，就会暗自在心里骂自己，你忧郁个屁忧郁，然后继续忧郁。

　　04
　　大头最近传来消息，她又开始约会了。对于失恋的她来说，这是最好的解脱方式，苏暮在一切言语上给予支持。虽然苏暮在心里暗暗觉得大头应该学会跟自己相处。
　　所有恋爱中失败的人无疑都被一个错误折磨着，一遍一遍地把自己犯过的错误不断反复归根结底是因为学不会跟自己相处，所以与人恋爱时便只想着每天如何跟对方相处，忘记了还有自己需要相处。
　　受不了孤独，注定恋爱会不懂自制，要么是自己感觉快要窒息，要么是让对方窒息。
　　大头其实还没有学会孤独，也没学会和自己相处，所以要不断地恋爱、失恋，这样的循环往复下去。还好我们还有很多青春可以这样迷迷糊糊地消耗下去。
　　05
　　苏暮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开口说话，连自言自语都很少，能让苏暮感觉自在的人都是些苏暮可以放心即使两人不用说话也不会尴尬的人。苏暮会把时间用在胡思乱想上，因此无论是读一本书还是看一部电影，对于苏暮来说，都是件很庞大的工程，需要充分的准备，在之前要做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
　　苏暮每次推脱不看电影的说辞是，我最近很累，没准备好。
　　大家都把看电影当消遣，所以几乎从来没有人能理解苏暮的苦恼。苏暮会看一部电影看到几天都停不下来自己的思考，会很累很累，这是苏暮真实的想法，看一部好的电影或读一本好的书，会让苏暮思考得很累，甚至比说话还要累。
　　没人能够理解。

　　但他就特别喜欢看电影。虽然他从来不读书，但苏暮觉得他看的电影已经多到可以填补他不读书的遗憾。虽然电影跟书之间，苏暮更偏爱书。
　　苏暮一个人的时候，偶尔会突然激动起来，外表无甚异样，但内心里却滚烫得像是烈火燎原了一样。那个时候，苏暮就会想打电话给他。
　　非常想打电话给他。盯着桌面上的手机，手却一动不动地摆在它们原来呆的地方。手机里他的号码早就已经被删掉了，但那不过是苏暮自欺欺人的结果。其实删掉不删掉都没有意义，因为他的号码苏暮早就已经记得烂熟于心。
　　苏暮想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就会在心里默念那一串数字，一遍又一遍，一串没有任何排列逻辑的数字，就好像苏暮已经打了一样。
　　但苏暮不会，而且永远也不会去打。
　　苏暮在等他打来，等他打来向自己忏悔他所犯下的罪行，恳求苏暮的原谅，让苏暮回到他的身边。这样苏暮就可以说出自己预谋已久的台词，狠狠地羞辱他一番，然后让他滚蛋，不要再出现在她美好的生活里面。
　　苏暮想见，如果他了解苏暮就跟苏暮了解他一样多的话，那么他就绝对不会打来自取其辱然后还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这是个注定早就死掉了的循环。
　　苏暮永远不会打给他，也永远不会接到他打来的电话。
　　既然这个循环已经早在那一天那一个晚上苏暮转动房门钥匙走进房间消失在他最后一次注视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值得放不下的。
　　06
　　苏暮看到一本书上写着，如果旧恋人能够有缘再次重逢，那肯定是至少有一方还未忘情，所以才会遇见，缘分其实来自于人内心的渴求。
　　苏暮想，自己从未再次跟他碰上，甚至连远远的碰见都不曾。
　　真是好笑，他许下了一车的诺言给她都没有做到，那么多被他重复了又重复的诺言都未做到，而这一个他只在分手时答应了她一次的诺言居然兑现了。他答应苏暮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苏暮的面前。
　　真不要脸，苏暮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在骂自己。

　　苏暮偶尔会从桃子那里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但没有一次是出于自愿。
　　有时候苏暮会觉得桃子是个白目到让自己恨得牙痒痒的女人。
　　当苏暮跟那人热恋的时候，桃子会对苏暮说那男人之前的女友长得有多漂亮，他们分手的时候又让那个男人痛苦了多久，还会自动自觉地淘换出那女人的照片来给苏暮看。而苏暮跟那男人分手后，桃子又会貌似不经心的说，那男人最近又跟那个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女人搞到一起去了……
　　真他妈的邪门了，苏暮有时怀疑桃子这女人肯定是故意的。但仔细琢磨起来，她又不具备故意这样做的智商。
　　看在她二十好几还一次正经恋爱没谈过的份上，苏暮劝自己原谅她吧，原谅她好了。
　　而且让苏暮更纠结的是，桃子很渴望欲望都市里演绎地那种被一个男人人折磨来折磨去的感情生活。而且做好了以后要走上一条可以潇洒的玩弄男人不需要男人负责的不归路的准备，并且因自己有这样成熟的想法而沾沾自喜。
　　比装处女更蠢的事情，就是假装自己不是处女。
　　苏暮曾经就这样地傻过，并且时常拿来懊悔一下自己曾经的愚蠢，作为一个自己犯傻的典型案例。苏暮自认做过很多比桃子的思想更无法理解的蠢事。但苏暮现在已经不会去后悔了。因为苏暮终于领悟到一个事实，比做蠢事更蠢的就是为已经做过了的蠢事而后悔。
　　诚然，苏暮不是一开始就能参悟这一点的。这种智慧，苏暮以为只有在切身经历并反省之后才能真正的掌握。
　　智慧不是知识，不是读一本书就能得到的，智慧是一种处事的技能，是要实际操作之后才能领悟到的，很多看着很浅显很容易的道理，就跟高潮一样，非亲自经历只道听途说纸上谈兵并无法真正体会。
　　而后来的一些事情证明，桃子不是故意透露那些消息来折磨苏暮的。因为桃子对自己也是如此，她会去翻看她曾经非常喜欢至今尚未忘情的男人的新女友的照片，对于她这种让苏暮无法理解的好奇，让苏暮觉得桃子其实是很有勇气并且内心很坚韧的女生。
　　至少苏暮不敢这样做，因为怕伤害到自己。
　　但桃子不怕，人如其名，像桃子一样有着柔顺软弱的外表，内心却像桃核一样坚硬并且坚守自己的主张。
　　因此，苏暮渐渐地接受了桃子某些在苏暮看来很怪异的主张，并且在心里默默地以自己有一个这样的女性朋友而感到自豪。

　　只是有时苏暮偶尔也会怀疑桃子这样勇敢坚强，兴许也是因为她从未真正恋爱过所导致。正所谓出生牛犊么。但桃子不以为然，她觉得她的暗恋已经让她吃够了苦头。在这一点上苏暮从不争辩，甚至苏暮也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之一，毕竟当初苏暮狠狠地怂恿了桃子去表白自己的心迹，谁能想到那男生会拒绝。
　　可是被拒绝后，苏暮才从桃子的悼念中得知了一些很匪夷所思的故事。譬如她穿着人字拖鞋去跟那男生约会，不想走到半路她的人字拖断掉，结果她光着脚丫子跟那男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坚持着走回了宿舍的故事。做过这样的事你还有胆量去表白，真是让人佩服啊桃子，苏暮听她讲述的时候在心里默默地想。

　　07
　　白昼一日长过一日，太阳即使在树荫的缝隙里射出来也到了明亮刺眼的地步。这个夏天来得这样早，来得这样焦躁不安。
　　蝉儿在树上聒噪，树荫晃动，不安分地晃动。佛语不是有云，非风动，非树动，而是心动么。苏暮坐在考场的外面，被太阳晒得干瘪瘪的，距离下一场考试还有三个钟头，现在返回宿舍一来一回又是折腾，所以无奈之下，苏暮决定等下去。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天空，依旧万里无云的晴朗，依旧一颗金灿灿的太阳悬挂在那里，丝毫没有即将温柔一点的痕迹，看得久了，苏暮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到太阳黑子了。一个激灵，迅速把头转开，发现太久的直视光明已经让她看不到其余的东西了，瞬间眼睛所见之处都是黑的。
　　原来人是不能一直活在过于光明的地方的，不然真的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可能是长久的太阳直射，苏暮觉得有点缺水。这个考试地点真的很诡异，按苏暮的理解，所有的学校周围都是布满了各种引诱学生消费的陷阱，结果这个学校正对着一个银行。有点诡异，再四处张望一下，发现周围居然是汽车修配厂之类的店铺。无奈之下，苏暮给自己定了一个方向，苏暮想，反正时间很充裕，只要一直朝一个方向走下去，总会碰见个超市之类的东西，没可能在这边生活的人都是不吃不喝只做生意的吧。
　　漫长的跋涉，苏暮选了一条最林荫的道来走，人字拖的后半截啪啪击打地面的声音异常地慵懒但又有着奇特的节奏感，在这个烈日炎炎地静谧午后显得格外的突兀。晃悠晃悠地走着，真的让苏暮发现了一排卖食物烟酒的店铺。像这种店铺都是扎堆的，要么一家没有，要么连着一排。找来找去挑了一家苏暮觉得可以让她自由自在坐很久，不用晒太阳又不用花很多银子的地方——再来杯奶茶店。
　　你喝什么？店主站在操作台后面斜睨着苏暮。苏暮觉得这家店肯定是做回头客生意的，不然不会这店主连没见过自己都会表现得这么明显。
　　你有什么？苏暮问。
　　哝。店主用下巴指向了后面那片墙，上面贴了好多周杰伦的海报，苏暮找了半天，才从那堆花哨地海报里找出了类似是菜单的一张不显眼地用白纸打印的东西，可还是看不清上面的小字，苏暮问，你这什么最好喝？
　　什么都好喝，看你喜欢喝什么。店主拿了块抹布在操作台上抹来抹去，刚刚抹过的地方又有苍蝇停落在上面一直抓它的翅膀，还时不时地用两只前腿一下下拨弄它那个看起来长得不太结实的大头。
　　算了，随便什么能喝的就成，清凉点的。苏暮已经在不耐烦地找座位了。
　　那就樱桃果绿吧，加椰果么？
　　樱桃果绿？苏暮想，这是什么鬼东西，听都没听过。还要加椰果？该不会喝完就拉肚子然后不用考试了吧，有点无力。
　　苏暮说，随便你，不加钱就加吧。然后找了一个貌似最干净的椅子坐了下来。
　　饮料上来之后真的就是上面红中间绿最下面是白的椰果。鬼东西。苏暮觉得一个奶茶店能把饮料做得像鸡尾酒一样，也实属难得，喝了一口，嗯，不出所料，一嘴的香精味道。
　　谁知道呢，浓烈的香精味道，一口口喝下去，身心也渐渐凉爽了起来。
　　苏暮觉得有点惬意了，小店没有空调，只有风扇，可能是鉴于此店目前只有苏暮一个顾客，因此那唯一的一台落地式风扇是正对着苏暮吹的，饮料里面的香精也渐渐地融开也没有之前那么难喝了。这个时候，苏暮觉得情况刚刚好。
　　进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学生，听桃子讲，他们这城市的学生制服都是统一的，高中生是一套，初中生是一套，他们这几个学生应该是初中生吧。
　　仔细一瞄，吓一跳，原来初中生的胡子就可以长这么浓密，胸部就可以发育的比自己还大了啊。苏暮想，该不会真的是什么转基因的食品害的人早熟了吧，苏暮低下头迅速地瞄了一眼自己的胸部，暗暗懊悔，自己怎么就没在青春期的时候赶上转基因食品大爆发呢。不过看着他们脸上同样成熟的青春痘，毫无规律的排满了一脸，苏暮也释怀了。
　　青春就是这样，单纯而愚蠢，新鲜而不禁捶打。
　　他们在那里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着实让苏暮羡慕了好久。想回忆一下自己在他们的这个年龄在做什么，竟然忘记了很多事情，最主要的是忘记了那时的心境，这让苏暮觉得有点坐立不安。
　　现在的她看自己当初的很多照片都觉得那时的自己那么地难以理解，为什么非要把刘海留得那么长挡住了眼睛，为什么非要在写作业做数学题的时候听那么大声的音乐……苏暮发现自己都不能理解当年的自己了，所以她觉得现在那些初中生讨论的问题很幼稚可笑的时候，是不是就代表了她成为了自己长辈那样与自己有代沟的人士。
　　发现了自己的这个角色地无声转换，苏暮觉得有点气馁。
　　看了看时间，结了帐，苏暮像来时那样拖拉着人字拖，啪啪地走了。
　　答完了连题目都看不懂的卷子，苏暮居然还是很有成就感，因为卷子居然写满了。苏暮想到那个判卷老师痛苦纠结的眉目就觉得好笑。有点报复的心理成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