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

　　已经连续三天干活干到凌晨一两点，钱康乐连摩托车把手都快握不住了，不过今天终于在十二点就到了这里。眼前掠过一颗颗行道树和相距很远又年久黯淡的路灯，晃得人昏昏欲睡，钱康乐不由放慢了速度。
　　小心谨慎已经刻骨，不管是伤了车还是伤了人，他都修不起。
　　向左拐了一个弯后，眼前出现熟悉的湖景：到春海了，还有五分钟就能到家了。这半年多来，许多个深夜，他都是沿着这条寂静的岸边小路回家，沿途事物已烂熟于心。
　　可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左边有一道陌生的亮白色闪过。钱康乐皱了皱眉，以为自己太累，出现了幻觉，但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是一个光裸的人。因为皮肤过于白皙，在这昏暗环境中很有些乍眼。
　　都这个点儿了还有人跑这儿来玩儿水呢？钱康乐晃了晃头盔下思绪呆滞的头，感到很奇怪。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人影轮廓变得更小，而且不知怎么的，看上去只剩了上半身。
　　几乎一个激灵，钱康乐清醒了，急急握住了刹车，车轮与地面高速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人想要自杀。
　　他猛地把车头一转，就要往回骑，可车子还没重新发动，他又犹豫了。
　　每年都有被春海吞噬的人，这边地处偏远，又水况复杂，自杀者往往死后好几天才被人发现。少数等不及天黑的，白天就往里跳，幸运地或者也可以说不幸地被人发现，却常常带着见义勇为的人一起沉了下去。
　　万一出什么意外，奶奶要怎么办呢？
　　钱康乐用力闭了闭眼，又将车头摆了回来，像身后有恶鬼在追一样一鼓作气骑出去百米远。
　　可就算这样，他真能眼睁睁看着人去死吗？也许第二天，也许第三天，某人在湖边的某个地方发现一具浮尸，他会不会忍不住想，如果那晚......？
　　活着充满痛苦，可死亡会吞噬一切，此后再也没有任何事情与他发生关联，在这世上度过了这些年头，真的一点留恋都没有吗？
　　钱康乐紧皱眉头，恶狠狠地瞪着前方的光柱，右手却忍不住颤抖起来，几乎连车把都握不住。摩托车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完全停了下来。他垂头丧气地再次调转车头，右手向下一转拧到了底，向几乎已看不见的人影飞驰而去。

　　白沙在傍晚就走到了春海。
　　他浑身没有力气，本想打个车来，可一想到自己的生命只有短短几个钟头了，就又把手机揣回兜里，以几乎蹒跚的步伐走到春海岸边。
　　夕阳已经落下了一半，剩下一个橘红得有些刺眼的半圆却迟迟舍不得沉下，温暖的光芒笼罩着白沙的全身，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那时附近还有不少人，接孩子放学的，遛狗的，买菜的，吵闹得很。他就在岸边的木椅上坐着，静静地等，等所有的人都离开，把春海留给他。
　　大腿旁边立着一瓶附近便利店买的廉价白酒，瓶盖已经拧开，被他不小心碰到了地上，沾满了灰尘。刺鼻的酒气源源不断地从瓶口往外冒，他皱了皱鼻子，左手轻轻摩挲着瓶颈。
　　天渐渐黑了下来，路灯却还没亮，行人已寥寥无几。他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拇指上下来回地划，不多的几个联系人也跟着上蹿下跳。最后，他停在了“妈妈”上，拇指轻点两下，电话拨出，他小心翼翼将手机靠在耳边。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
　　白沙微微笑了一下，举起瓶子猛地灌了一口，却被不熟悉的呛鼻感刺激得一弯腰，吐出了大半，努力咽下为数不多的剩余液体，还是被辣得不住咳起来，咳得眼圈通红。
　　这是他第一次喝白酒，味道糟糕到让他不解：妈妈去世后，爸爸就是凭借这种液体一遍又一遍冲刷自己，直至陌生到他再也无法亲近的？
　　想到这，他恶狠狠地把瓶底墩到长椅光滑而冰凉的木板上。廉价归廉价，倒是很结实，只见透明液体激荡，玻璃却分毫未伤。
　　也许命贱的总是会更顽强吧。
　　白沙愣愣地想着，拇指指肚抹去屏幕上溅到的水珠，点到“姥爷”的页面，再次拨通电话。
　　不过这次，他只是直直看着通话界面，听着微小的机械女声复读机般重复刚才的话语：“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熄灭屏幕，随手将手机揣进卫衣兜里，白沙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像是不堪重负，挺直的背佝偻起来，削瘦的肩塌了下去，理所当然地颓唐着。
　　只有几小时的生命，精致给谁看呢？
　　他左手蜷在膝上，闻着玻璃瓶传来的阵阵刺鼻气味，又猛地拿起灌了一大口，这次打定主意要跟自己较劲，憋得两颊通红都没往外吐出一滴酒液，硬生生咽了下去，眼泪紧跟着淌了下来。
　　一口又一口，直到瓶底冲天，再也流不出一滴液体，白沙终于将这些年的辛酸连同酒液全闷了进去，一起发酵。
　　他窝起修长白皙的脖子，指背抹了抹眼，角度别扭地望向夜空中稀疏的几颗星，嗓音沙哑近乎无声地问候：
　　刚刚算是提前通知你们一声，我也要来了，你们会来接我的吧？

　　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钱康乐的车就停在了一堆衣服前，又是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路灯太暗，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向前照，发现水面已经淹没那个人的半截脖颈了，仍然得晃眼。钱康乐心里一急，连忙大喊：“诶！停下！赶紧回来！”
　　他把手机一扔，边喊边跑边脱衣服，只剩一条内裤后，湖水已经到他的膝盖了，钱康乐边大步往里迈，边用手掌舀水在身上粗粗拍了一遍。
　　那人反应有点慢，过了两三秒才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他，但重心不稳，整个人全都栽入水中，水面被激起几道水花。
　　钱康乐游到水花消失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扎进去，边游边四处摸索着，越游越远，心跳越来越快，却一直没能摸到那人。这口气眼看就要耗尽了，他只能先浮上来。
　　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他感到了久违的无助。
　　来迟了吗？
　　突然，钱康乐听到右前方水面下有动静，连忙向那里游去，再次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这次很顺利就摸到了什么，可能是对方的胳膊，那人还有意识，也许出于求生的本能，先是顺着他的力道要向上去，可快到水面时，求死的意志居然又战胜了本能，向外推着钱康乐，拍打着他，要赶他走。
　　钱康乐左臂强硬地箍住他上半身，不让他乱动，硬是带着他浮出了水面。这人一出来就拼命地咳，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咳出来。
　　可钱康乐的右臂刚用力一划，双腿使劲一蹬，两人离岸边靠近了一些时，那人就开始剧烈挣扎，顶着钱康乐的胸膛，向外掰他的手。
　　两人离脚下能踩到实处的地方不是很远了，可在清澈的游泳池里看似极近的距离，放到黑暗的春海中，已经足够致命。
　　钱康乐尽力控制住他，拖着他向岸边游，但毕竟带着一个人，还是个不配合的人，气力流失地很快，这样下去怕是支撑不住。
　　“我快游不动了，你想要我陪你一起死吗？”趁着一次换气的间歇，钱康乐艰难地开口。
　　没指望这句话能起什么作用，他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要放手，不然真出了什么事，奶奶该有多难过，剩下的日子，她一个人要如何是好。
　　尽管如此，钱康乐左臂的力道却始终没有放松，仍死死地箍着那人。
　　还没到必须放手的时候。
　　但对方居然真的停下了，不再像待屠宰的鸡一样疯狂扑腾。他沙哑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那你放开我，别多管闲事。”
　　也不知是上了什么倔劲儿，钱康乐左臂夹得更紧了，只在下一次换气时狠声说：“少废话。”
　　那人像被震慑住了，一句话也没再说，老实下来。
　　钱康乐是惯能吃苦的，没了那人的捣乱，只需要和自己的疲劳对抗，他咬牙把两人一点点送到了岸上。触摸到粗粝的石子后，钱康乐才松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垮下来。
　　他费力地架着那人，挪到放置衣服的地方，把他轻轻放在上面，然后按住他的胸口，有技巧地按压，直到那人把水吐净，才停下。
　　钱康乐一直半跪在他旁边动作，这会儿才有功夫去看他的脸，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模样后，他愣了一下。
　　“怎么是你？”钱康乐脱口而出。
　　而白沙早就认出钱康乐来了，闻言只是抹了把脸，长长的睫毛颤颤悠悠地向上抬，扫了他一眼，破锣嗓子听得人直难受，“管得着吗？”
　　一句话把钱康乐顶住了。他冷笑一声，“谁爱管你一样。”转身就要走。
　　“诶，衣服不穿了？”白沙费力地撑起自己，抽出自己身下一堆衣服里的一件毛衣给他。
　　钱康乐一顿，有些懊恼地接过毛衣，粗鲁地往头上一套，三两下就穿好了，然后把他的裤子、外套也抽了出来。
　　牛仔裤比较修身，腿上又有水又有泥沙，很难穿，他单腿蹦了一圈也没穿上，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一点点往上拽。
　　“谢谢你。”白沙身上的水珠一点点蒸发，带走他本就不多的热，不禁打了个寒颤，双臂环绕过小腿，抱紧自己。
　　钱康乐的声音冷淡而嘲讽，“不是怪我坏你好事吗？”
　　“不是说现在，是为你那天的提醒。对不起，我不识好人心，当时态度很差。”白沙微微一笑，清亮的双眸柔和下来，视线落向前方的地面。
　　钱康乐想起他说的是什么，随意嗨了一声，声音有了些温度，“我可不是好人，那天也就随口一说，你信与不信都与我无关。”顿了两秒，他才反应过来，终于转头去看白沙，“你不会就因为郑尚......？”
　　“他不配呢。”白沙抬起头，冲他明媚一笑，艳丽的五官活泛起来，右边的酒窝深邃得像是会将人吸进去。
　　钱康乐愣了一下，随后耸耸肩，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儿了，眼睛避开白沙白得要发光的身子，有点不自在地说：“赶紧穿上衣服吧，你要回哪？需要送你吗？”
　　白沙身子一动不动，只是摇了摇头，刚才的笑容消失无影，有些疲倦地说，“不用，我想再一个人呆一会儿，你先走就行。”
　　钱康乐怀疑地瞥他一眼，“你小子不会在我走之后再跳一次吧？”
　　“累了累了，改天再说，你放心。”白沙说着，自己都觉得荒唐，没忍住笑了。
　　“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你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钱康乐不满地嘟囔一句，果真拎着外套走了。
　　白沙听着摩托车轰鸣声越来越远，用冰凉的指尖摸了摸自己的脸，才略带茫然地看向夜空中的几颗亮点。
　　不知道是不是大喜大悲总是相连的，在经受了极度的绝望与濒死的痛苦之后，现在的他居然无比轻松，甚至于有些飘飘然了。
　　他甚至觉得死亡不过如此，只要忍受那一小段煎熬，一切就都彻底结束了。
　　只是孤独走过那么多路，没想到最后一段还有人陪伴，有人挽留，还是那个他以为永远不会友善对待自己的人。
　　白沙转头看向钱康乐离开的方向，这时只能看到车后灯小小的亮圈，他对着亮圈笑着摇了摇头，近乎呓语地，又道了声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