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的爱人会死在这个冬天

　　㈠

　　李灿对着灯光专注地欣赏刚冲洗出来的照片。
　　年轻的男人在定格的画面中笑得温柔而明媚。他站在公园的石子路边，身后绿意盎然人头攒动。
　　树木郁郁葱葱，观赏花卉在太阳底下泛着莹莹白光，稍远处的半空中有彩色氢气球被小孩牵在手上。
　　当这一切和男人出现在同一张相纸上，它们便失去喧哗惹眼的生命力。但这不能怪它们。
　　那位就是这样，有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神奇魔力。

　　“咚咚咚。”
　　有人敲门，轻缓却笃定。
　　这听起来有些蹊跷，好友里没有谁是这种作风。也不会是邻居，那位舞蹈老师有更纤细的神经。
　　他将照片装进布满褶皱的旧红包，塞进书柜的最深处。

　　果然，来访者很是出乎意料。有两名，穿着寻常的休闲衣服，精气神却丝毫不平庸。其中的一位展示了警官证，要求他配合调查。
　　“不要紧张，我们只是了解一下情况。”

　　李灿问警官想喝可乐还是白开水，或者还有茶。
　　这个要说清楚，他可不是什么有良好习惯的养生年轻人。他的取向偏向酒品。
　　能有这么丰富的选择还是得益于隔壁的舞蹈老师。
　　那位是相当友好的人，自己的什么爱好都会不吝啬地和人分享。热水壶是他出于善良的关怀，茶叶也是别具一格的礼物。

　　警官摆摆手，一位在茶几上架起执法记录仪，一位握着笔记本和笔严阵以待。这样精悍的职业态度预示了事情的不同寻常。

　　“请先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叫李灿，99年生。是XX学院的学生。XXX人，家人都在老家，自己一个人来这里读大学。今年大四，大二下学期住在这里的亲戚出国，我就搬了过来，一直都是自己住，没有和别人合租过……”
　　他犹豫着，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
　　警官点点头，抛出下一个问题。
　　“你认识住在你隔壁的徐明浩吗？”
　　“认识。”
　　“你们来往得频繁吗？”
　　“不算频繁吧？大概只是比较和睦的邻友的程度。”
　　“你们有发生过什么矛盾吗？”
　　“没有，他人很好的，说话也很有意思，对那样的人没法恼火。”
　　警官从笔记本的封皮中取出几张照片，摊开放到茶几上，“你见过这些人吗？”
　　“都见过，都是徐明浩的朋友嘛。”
　　这些人里面好几个几乎要成为他的老熟人。经常来这里走动，李灿有时在门口遇到，有时在楼下的社区里看见，甚至多次在餐厅或者公园这样的休闲场合偶遇。

　　“依你看，这些人和徐明浩的关系怎么样？”
　　“都挺好，他们好像都挺照顾徐明浩。”
　　“就你的观察，徐明浩和这些人的走动频繁吗？”
　　“只让我看……这三个人和他关系更好，看望徐明浩、或者是聚会的次数都很多，每个月都能看见他们。另外两个人到这里只来过几次，只听到过徐明浩叫他权老师，叫这位李老板……感觉他们可能是同事？不是很亲近。”桌面总共摆出五张照片，李灿依次跟据大概的记忆描述。

　　“你有了解到徐明浩和这里面的谁发生过矛盾吗？”
　　“这个的话……因为和他们都不是很亲近，所以了解得有限。我只记得他好像和徐明浩时常拌嘴。”
　　他指着第三张，金珉奎。
　　社区外一家健身房的年轻老板，曾经送给他一张会员卡，说是拜托他对徐明浩多多关照。
　　“都是在门口不小心听到。也不是很激烈，只是相对于他们平时来说，会显得紧张，有火药味……”
　　“都是因为什么争执呢？”
　　“有时候是因为生活里的小事吧，意见相左？这种情况通常很快就能和解，两个人一起见到我的时候也都是笑盈盈的。有时候好像是因为他认为徐明浩和别的人来往太亲密？我听到的是这样。因为这个吵起来的话，两个人就会不欢而散，再过好多天才能再看见他们一起出现。”
　　他指着金珉奎说道。
　　手写记录的警官在这一段花了更长的时间，“唰唰唰”，笔尖飞快地在纸面划动。

　　“徐明浩和这个金珉奎有超出朋友的亲密行为吗？”
　　李灿有些愕然，也可以说是堂皇，甚至隐隐地感到恼火，“不好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同性暖昧的那种，可能是情侣，也可能……”
　　“不是……我是说，我没看到过，他们应该只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李灿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接着扑充，“不过我也只是外人，不可能确切地知道这种事情。”
　　“徐明浩和另外四人没有过较为紧张或者说是有火药味的争论吗？”
　　“我没撞到过。”
　　“徐明浩和另外四人有没有过超出朋友的亲密行为呢？”
　　但凡来的是记者，又或者是更加松散的警察，李灿都觉得自己可能会把人请出房子，拒绝继续配合。
　　“没有。”

　　……
　　然后是些更为索碎的盘问。

　　李灿之后又起身给自己倒了两次水。
　　“谢谢你的配合。”
　　那位不断抛出咄咄逼人的话题的警官终于有了结束对话的企图，率先起身，收起执法记录仪。
　　两名警官先后和他握了手，随即离开。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引发了这样的访问？明明今天早上还看到徐明浩出门上班，面色无异。
　　李灿在业主群里@出徐明浩，发出一排问号。有些活跃的业主不明就里，好凑热闹地跟着发了问号。被@的徐明浩反而没有动静。
　　干脆拨他的电话，无人接听。
　　本来也该是这样，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徐明浩都在跳舞，手机静音，除非他自己主动联系别人，否则很难在事发突然的时候找到他。
　　那俩警官为什么只负责解决自己的疑问？对别人迫切的求知欲却不管不顾。
　　不打招呼就随便登门，随心所欲地提出些冒犯人的问题，然后带着自己想要的不由分说地走掉，也不留下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灿想起来金珉奎。他通过健身房会员卡上的前台号玛找到人。

　　“噢，原来是这件事情。那些警察昨天就找我了，把我吓了很大一跳……问一大堆有的没的，然后就没结果，后来是明浩跟我说的。”
　　“挺荒唐的。明浩说他也是突然被警察联系，让他去了一趟警察局。说是在一个什么违法网站上监测到买凶的帖子，受害者的信息经查明居然是明浩。”
　　“是不是很荒唐，简直离谱，这难道不是21世纪吗？法治社会，还能有这种事情？而且明浩怎么会招惹到这种事情，他平时压根不和人结仇的。”
　　金珉奎十分健谈，在电话里说笑，抱怨无聊的网友居然会做这样的恶作剧。
　　李灿听到后面逐渐有些失神，但仍然沉吟着应和，“这样啊……”。
　　这时忽然又听到有人敲门。
　　或许是看到消息和未接来电的徐明浩？他解释了几句，挂掉电话，从卧室里走出去开门。

　　还是前不久才会过面的警官。只回来负责手写记录的那位，看起来很年轻。
　　“是……还有什么事吗？”
　　“你好，李灿。我叫崔瀚率，也可以叫我vernon。想就徐明浩的事和你聊一聊，以我私人的身份。”

　　崔瀚率坐在方才坐过的位置，接过李灿先前没能招待出来的茶水。
　　年轻的警官道了谢，作风利落地转而将水杯放在茶几上，欲言又止。看样子是思考着要怎么开口。
　　“我联系了徐明浩的朋友金珉奎，比较具体的事情他都告诉我了。”
　　李灿主动打破沉默。
　　“那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叫崔瀚率的警官有明显的混血相貌，眼球是亚洲人种不常见到的浅色。这样的眼睛往往赋予人独特的神秘感。
　　“嘶~这个……我还没有确切的想法，但是这种事情都是宁可信其有吧，像这样不起眼的威胁，真正发生的概率即使只有万分之一，一旦发生，也会是百分之百的不幸。”

　　崔瀚率的眼神里直白地表达了赞同。
　　“我也认为是这样。这样的事情实际也立不了案，我们副组长，也就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对上面坚持至少要做出仔细的调查。是这样我们才能在出外勤的时候抽出细碎的时间进行一些访查。”
　　“纠集目前为止的所有调查结果，我们还没法找到有嫌疑的异样。我们的权限不够，能做的太少。”
　　“任何危险发生前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迹，只是有时候它太微小，难以捕捉。”
　　“法律有它的章程，这是合理的。但我以我自己的名义，不希望一切等到来不及再后悔莫及。”
　　“你对徐明浩的评价相当好……所以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能以更长的时限，对这件事做出帮助。这很冒昧，会占用你许多时间和精力，你可以深思熟虑后再给我答复。 ”
　　崔瀚率从皮质外套贴着胸膛的口袋取出一张纸，边缘有随意的撕痕。
　　“这上面写着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愿意……”、
　　李灿接过纸条。他拿出手机，输入数字然后储存，继而马上拨出电话，“这是我的号码，没什么好考虑的，我乐意至极。”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李灿抱着手肘靠在墙壁上，从楼梯转角的高处窗口窥探四方玻璃外的夜色。
　　从这里看出去，看不见月亮。掩盖了大半片天的树木沉沉地支在那里，树叶没有足够的墙体掩护，颤颤地摇摆、抖擞。
　　他突如其来地想起那句话。
　　第一次见是在小时候爱看的漫画书里，漫画的情节已经记不清，这句话却单独记到现在。

　　他在很久以前往清澈的小河里投入一颗石子。多少年后，忘了河水有没有俗名，忘了它有几个狭角，青黑色的石头撞进清透水面的画面却独自在记忆中屹立不倒。
　　平静的生活被突兀又暗沉的东西意外撞击，这样鲜明的对比被他的神经悄悄记录在册。
　　一晃十几年，见方的夜色把这点感触翻出来，习惯失落的心脏又悸动起来。是新的诡谲感。

　　楼梯间又有了脚步声。这一回足够轻盈，能确定是回家的徐明浩。上到这两层声控灯就坏掉，只能借着月光看见纤瘦的剪影走上来，可能看到他了，小小声地问，“灿呐，是你吗？”

　　李灿打开手机上的探照灯，一天不见，徐明浩看着像是又瘦了点。
　　“哥怎么不开手机的灯呢？”摔倒了怎么办？受伤了怎么办？
　　他们一起往上走。
　　“手机没电，又没带数据线……主要是今天太忙，有个老师请病假，给他代了几节课，别的什么都没顾上。”
　　两个人共用一束光，走得近，徐明浩的手碰到他的手，又说道，“这几天降温，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手都冻得这样凉。”
　　“是挺冷的，本来出来扔垃圾，一个人发了会儿呆，正巧碰到哥回来。”

　　“哥还是别这么晚回来的好。”
　　“今天是很突然，学生们来都来了，不好让他们回去。我也不想加班！我要累死了！”
　　徐明浩佯装崩溃地喊，语调可爱，兴致高的样子有点勾人。
　　“不管怎么说，也得尽量避免了。万一有歹徒趁着天黑袭击你怎么办？”
　　他们到了自己门口。徐明浩正在口袋里摸钥匙，听了这话扑哧一下笑出声，摸摸他的头，“警察也找你了吧？这事有点太荒谬嘛，也不知道是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要相信我们的法治。”
　　他笑得很好看，带着安慰的意味眨眨眼睛。真是一个漂亮可爱得令人发指的人。
　　是因为都这么容易掉以轻心才和金珉奎那么趣味相投那么要好吗？好得什么都不知道的警官也要问你们是不是恋人。
　　“不管怎么说，安全问题都是大事，哥还是要注意一点。”
　　走进屋的人又回过头，再次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知道~知道~灿呐，你真是小小年纪，却总是操心很多啊，放宽一点心，只管晚一点成为大人。天冷了早点睡，我实在受不了，我得赶紧洗潄完上床，眼皮太重，现在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说梦话，提前跟你说晚安！”
　　李灿举着手机的灯，倚在墙上看着他关上门。

　　老旧的社区总是人声嘈杂，深更半夜还有人在楼底吵闹地走动。
　　徐明浩在这种吵闹里可能会睡不着，也说不定，太劳累的情况下也可能自动克服睡眠障碍。
　　住在隔壁的这个哥是轻柔的人，但世界总是不能轻柔地对待这样的人。
　　世界不会轻柔地对待任何人，谁都只能熬，熬出好结果就能欢天喜地，熬出不好的结果也没法，生气也没用，撒娇耍赖更是讨人嫌又没意义。
　　那位哥有时和这样粗糙的世界格格不入。但那样的人存在本身就是美好，多么愚蠢又恶毒的人才会想要抹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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