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拾遗录

　　大成永定九年，时值正月元宵佳节，夜里明都灯火不歇，亮如白昼，来往百姓面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但是工部尚书府邸内却是一派惨淡，因为半个月前震惊明都的惊天悬案，尚书长子顾明被吊死在白鹤楼内，死状可怖，至今仍未寻得凶手。顾朗瞧着父亲皱着眉头，又见姐姐沉默不语的喝茶，只得垂下脑袋小心翼翼的扒饭。
　　顾朝饮下杯中最后一口茶水，没等细细品味那苦涩的滋味，抬起红肿的杏眼瞅向顾维真。
　　“父亲当真不为兄长讨回公道么？”
　　“什么公道？你是吃醉了吗？”顾维真神色中带着挣扎，看着女儿愤怒的眼神，他转而看向一边默不作声的顾朗。“子允吃完了就回自己院子吧，今年元宵就不必出门了。”
　　顾朗抬头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呐呐的答应了。“父亲，阿姐，你们…莫要吵架，子允先回了。”
　　“父亲支开子允做什么？还有什么是子允听不得的，子允已经十二岁了。”顾朝嘲讽的勾唇，其实她已经绝望到几乎无奈了，“兄长也才二十岁啊，他还未成亲呢。”
　　说罢已是泪眼朦胧，自打得知顾明死讯至今，她几乎是夜夜不能入睡，便是睡着了也是哭醒的。她风华正茂，霁月清风的兄长就那么被人糟践了，还是以那种凄惨的姿态死去的，她不敢想顾明死前遭受了什么。
　　“朝朝，我们没有证据，就算我们有证据…又能怎么样？”那毕竟是丞相的公子。
　　“有证据的，我有证据的！父亲为何就是不信我？”顾朝听着这话，拍着桌子愤怒的站了起来，“父亲究竟是不信我，还是不敢信我。”
　　父女二人对视，长久的无言，顾维真瞧着女儿那张憔悴的小脸上布满了泪痕，心里揪痛。他站起身，握住女儿单薄的肩膀。
　　“那是马相的公子，马相挟天子多年，大权独揽，我们拿什么和他争辩？”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还不是天子，父亲您只是不敢拿一家子同他拼罢了。”
　　“我怎么和他拼？”顾维真眼中带泪，他知道女儿意思，但他真的做不到。“你和子允，哪个我舍得掉？哪个我能舍掉！”
　　“朝朝，你太幼稚了。”终是叹了口气，松开了握住肩膀的手。
　　顾朝看着顾维真两鬓陡生的白发，她知道父亲的挣扎与不易，也明白顾维真丧子之痛痛彻心扉，她不该逼他的。只是心中的愤怒和悲伤难以排遣，才选择了这种最坏的法子来伤害最亲的人。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转眼看向门外的夜色，夜空被孔明灯照亮，府邸外烟花爆竹，喧闹嬉戏声不绝于耳。这也许是她最讨厌的一个元宵节，她想着。
　　“父亲不必再纠结，朝朝知道，您是顾念我和子允，只是往后，朝朝便不再是顾家女儿了。”
　　“你！”顾维真一惊，看向顾朝，却见女儿转头，一脸决绝。恍惚间，他竟觉着隐约瞧见了早逝亡妻的影子。
　　“这个仇，朝朝自己报，您不敢和马致远作对，总有人敢。”
　　“顾朝，你怎么…怎么敢说这种话！”
　　顾维真几乎崩溃，顾朝那种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的神色令他直觉女儿绝对不是说着玩玩，但他也知道他绝对是劝不住的。
　　“你怎么报仇？你拿什么报仇？！”
　　堂屋内寂静无声，仆人都躲得远远的，怕触了家主和大小姐的霉头。顾朝就那么直挺挺的站那儿，堂屋后正对着的就是祠堂，祖宗牌位前新立的是她那刚刚冤死的长兄的牌位，上好的楠木…她沉默着径直走了过去，顾维真伸出手来想拽住她，却是扑了个空。
　　宇文席斜倚在软塌里，暖阁的地龙烧得正旺，暖洋洋的。他眯着眼歪头聆听着楼下袅袅传来的歌舞声，临江女子独有的细软酥柔的嗓音，却忽的被轻轻地敲门声打断，宇文席沉默了半晌，继而抬手示意常公公去开门。
　　门外顾朝惴惴不安的等着，见老太监来给她开门，微微行了一礼。
　　“大人。”
　　“顾小姐莫折煞老奴了，请吧，主上在屋里。”
　　常公公给她让了个路，带着她到了一处白玉屏风前，“小姐进去吧，见到主上只管捡紧要的说就行。”
　　“谢大人。”顾朝自怀里掏出了一捧鼓鼓囊囊的荷包递了过去，常公公笑眯眯的接了，顺手揽过顾朝的肩膀把人送进里间。
　　一进里间，顾朝明显感觉到比外头温暖的多，珠帘后那个窝在软塌里的人应该就是大成天子了，她一时心跳如鼓，捏紧拳头只觉着满手的汗液，湿热的触感让她不由得攥住了裙子。她慢慢跪下，双手交握着行礼，“民女顾朝，拜见陛下万岁。”
　　“免了。”
　　顾朝听着珠帘后那人沙哑的嗓子，长舒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却仍然跪在那儿。
　　“顾朝，你是新科状元郎顾子廉的亲妹子？”
　　“是，家兄顾明，正是陛下不久前亲笔御赐的状元。”
　　“哦，你这次花了大价钱求上牵机阁，千辛万苦的找到朕，为的是什么？”
　　顾朝咬唇，哑着声道：“求陛下还我兄长一个公道！”
　　宇文席透过珠帘看向那个伏跪在地上的少女，只记得初次见她时是在几年前的赏春宴上，那时的明都顾家，长子霁月清风，书生意气，长女才华斐然，贤淑雅致。那日他闲着无聊打量一众女眷，别的女儿要么赏花要么嬉笑打闹，唯独她低头玩了一下午的璎珞穗子。众家女儿依次献艺时也只是不咸不淡、云淡风轻的弹了首曲子，别人戏弄她藏拙她也只是羞涩的笑笑。这样一个看似温吞，内里沉稳的人居然会求他给个公道，当真是石破天惊。
　　“子廉的事，刑部和大理寺都已经给出了结果，你还有异议？”
　　“民女知，像刑部或是大理寺这类皆受陛下掌控，法律严明，处事公正…”顾朝斟酌着词句，“但陛下居庙堂之高，难免耳目闭塞，难免偏听偏信，难免有人挟皇恩谋私欲。”
　　“顾小姐是在非议谁？是朕…还是哪个？”
　　“陛下饶命。”
　　顾朝背上早已汗湿了一大片，头皮一阵发麻，但她不能退缩，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算接下来是身首异处也无悔了。宇文席从软塌里起身，悠悠然的踱步到她跟前，蹲下。
　　“抬起头来。”
　　顾朝闭了闭眼，胸腔里的心在不停地跳动着，终是咬牙抬头，撞入了一双绚烂的桃花眼里。
　　只见宇文席微勾着嘴角，桃花眼里深邃异常，像是变幻莫测的暗流，顾朝咽了咽口水，这是给吓得。
　　“你在非议谁，这里谁都清楚，你求上朕，怎么就能笃定朕能给你一个公道呢？”宇文席顺势在顾朝身边盘腿坐下，一手撑着头。两人一个慵懒随意，一个战战兢兢，到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说句大逆不道的，陛下受制于那人多年，现在不处理那人无非是时机还未成熟，但我想陛下不会一直放任的。”她偷偷瞅着某人的脸色，“而民女，只是想这个时机越早到来越好，只是想可以亲手报仇而已。”
　　“你确实很大逆不道。”宇文席撑着下巴斜睨着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常公公，“你能确定他不会是马相的人吗？”
　　“民女觉着，陛下应该不会这么…疏忽。”其实她想说蠢来着，但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她暂时还是要命的。
　　“哈哈哈哈哈哈…”宇文席闻言捧腹，笑的直打颤。“顾朝啊，顾朝，你真有趣。”
　　“谢陛下夸奖。”
　　宇文席见她丝毫没在怕的受了他的夸赞，不由得又是勾唇，“你说的对，朕不会疏忽到放任那人的人来听朕的墙角，朕也的确会处置那人。”
　　“但你凭什么觉得朕用的着你呢？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朕要来何用？暖床吗？”
　　最后一问问的暧昧，顾朝却是没放在心上，她直视年轻天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陛下需要的是不惜命的人，而民女不惜命，陛下要的是绝对的忠诚，而民女绝对忠诚，陛下要的是可以扳倒大树的助力，民女可以。”
　　宇文席看着少女坚毅的神色，像是见到了曾经的那人，许是这话听起来很是铿锵有力，他无奈的笑了。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继而居高临下的看着顾昭。
　　“你说你忠诚于朕，那你愿意舍弃身份荣耀吗？”
　　“顾朝今日来到这，早已与顾家断绝关系，陛下放心。”
　　“你…”许是被顾朝雷厉风行，不计后果的行为惊到了，他缓了缓，“好，不错，有魄力。”
　　“顾朝，朕与你约定五年，五年为期，朕允你报仇雪恨。但是，从今日起，你的命属于朕。明日起，朕会送你去百毒谷修身洗髓，锻炼根骨，两年后回到朕的身边，做朕的影卫。”
　　“是，陛下。”
　　顾朝跪伏在宇文席的脚边，咬紧了牙关，但眼下并不是高兴的时候，宇文席只是答应了帮她报仇，并非是说现在就能手刃马子敖。正如他所想，现在的她刀都提不起来，更别提杀人了，其实无用的很。洗髓炼骨吗？原是只在外祖父的藏书里读到过，没想到真的有那么一天会降临到她的身上，她惶恐着却又暗暗兴奋着。兄长，再等朝朝五年，就快了。
　　顾朝走了有一会儿，宇文席重新窝在了软塌里，像是想同这软塌生死相依似的。他看着软塌边香炉飘散的白烟徐徐的腾空，飘散…
　　“她不愧是顾子廉的亲妹，当真是一个模子，就连脾气都是一个样。”
　　“老奴倒是觉得，顾小姐的性子像极了秋大公子。”
　　常公公给宇文席捶腿，被宇文席轻轻踹开来，无奈只能去斟茶。
　　“她那个性子，确实像子祯，看似软和大方，实则认死理，还固执。”接过老太监端来的茶盏，斜着身子喝了口茶，“毕竟是表兄妹，难免会像。”
　　“若是秋大公子还在，断不会让她一个姑娘家做到这个地步，受这般委屈的。”瞧见宇文席冷冷的看着他，常公公顿时住了口，抬手扇自己耳光。“呸呸呸，瞧我这张嘴，乱说话，陛下怎么会委屈了她呢？我乱说话，我糊涂。”
　　“够了，你记得让人联系百毒谷，牵机阁那边还有别的事吗？”
　　“呃，说是江湖上的事，越家的气数就这两年了。”
　　“江湖上的事，自有牵机阁处理，暂时不必朕插手什么，你让青松他们保持联系就行。”
　　“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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