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眸·斑驳梦

　　一切都像梦一样美。

　　狄姝光着脚丫，轻快地跳过松软温柔的土地，跨过潺潺流淌的小溪，穿过枝叶繁密的丛林。

　　夜方降，世界渐渐暗了下去。

　　闪闪星光穿过树冠，播撒在林间的空地上。昼伏夜出的动物们开始蠢蠢欲动，森林里虫鸣回荡，混杂在空气中形成天籁的交响，狄姝甚至有了轻歌一曲的冲动。

　　对狄姝而言，光线的寂寥完全不影响自己对环境的观察，她闪着青色的双眸，森林里的一切都有了新的色彩。

　　那是和阳光下完全不同的世界。

　　狄姝突然停住脚步，轻柔的身体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面前的空地上，安静的鹿群正趁着最后的天光啃食着丰美的绿草。

　　狄姝定睛打量着，很快露出了笑容。

　　她知道游戏开始了。

　　与常理不符的是，狄姝面前几十个身形高大的身影，清一色都是雄性。它们的外形极其相似，每一只的鹿茸都如枝杈的珊瑚般盘桓粗大，在幽光中反射着金属般的光泽。

　　狄姝慢慢走近，仔细端详着这些造化的杰作，眼中满是好奇与欣喜。

　　雄鹿们很快发现了狄姝的到来，但它们并不慌张，反而都挺起脖颈，默默地站立在原地，仿佛接受检阅一般。它们高大的身影瞬间让这一片空间完全暗了下来。

　　但狄姝能看到一切。

　　她的双瞳放出青色的微光，慢慢穿行在鹿群之中，像是在寻觅着什么。狄姝一边看，一边不时伸出温玉般的细手抚摸着眼前的雄鹿，它们覆盖在坚实肌肉表面的浓密皮毛泛着油光，尽情享受着这个年轻女子的喜爱与友善。

　　雄鹿们像几十只雕塑般一动不动，只有硕大如兔般的尾巴在微风中不时抖动。

　　狄姝忽然在一只鹿前站定，她抬起头，认真地注视着它如巨大黑曜石般的深邃双眼，扩开了嘴角的弧度。

　　“我又赢了。”

　　狄姝说着，踮起脚摸起了面前雄鹿的额头，目光中全是爱意。

　　“还是骗不了你啊，我觉得我已经装得够像了。”这只雄鹿突然开口说话，脸上也似乎有了人的表情。

　　“散了吧，回到各自的领地。”雄鹿继续说着。鹿群立刻四散在周围的森林之中，只剩空气中窸窸窣窣的草从摩擦发出的回响。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找到你。”

　　狄姝伸出双手绕住雄鹿的脖子，然后把头贴了上去。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用再装了。”雄鹿说着，身体开始发出莹莹的暗光，它走到和狄姝有几步远的地方，开始摆动脖颈，像是平时抖毛一般。

　　但随着雄鹿的抖动，以它的身体为中心竟刮起了一股小小的龙卷，同时它身上的暗光渐渐变亮，很快便罩住了整个身体。

　　须臾之间，光华退去，狄姝面前出现了一个半人半鹿的精灵。

　　它的下半身依然是雄鹿的形状，只是四蹄粗大充实了很多，而从原来的前肢根部向上，既原来修长的脖颈部分，则明晃晃现出半个人形。

　　那是个样貌清秀的少年形象，耳朵却如鹿般细长，头上还长着冲天的鹿角，鹿毛也在健壮的身体上盘成某种神秘的图案。

　　“我还是喜欢你这个样子，山神大人。”

　　狄姝看到山神已变完了身，欢喜地凑上前去。

　　那山神低头看着狄姝，目光中同样柔情满满，他伸出人类模样的双手，手背上却长满鹿毛。

　　两人紧紧相拥，森林中的时间仿佛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狄姝突然放下双手，几步走到了山神身侧，然后轻快地一跃，骑在了他的身上。

　　狄姝再次伸出双手，从后背环抱住了山神，柔软的□□隔着薄纱贴在他多毛的后背，手掌按在他结实的胸膛，挤压给她带来了充沛的安全感。

　　“走，带我跑一会儿。”狄姝轻轻地说着，把滑嫩的脸也贴在了山神身后。

　　山神开始迈开四蹄在林中小跑，很快便奔驰了起来，他载着狄姝，顺着林间的小路向山下冲去，身后扬起一道道尘土和异样的光。

　　森林终于被两人甩在身后，面前豁然开朗，迎接他们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山神忽地改变了路线，向由万千溪流汇聚的大河奔去。夜幕下的大河波涛汹涌，滚滚前行，山神的四蹄在河边的泥淖里留下无数硕大的印记。

　　山神沿着大河飞驰，河中的鱼儿伴着他的步伐一排排腾在空中，甩动浑身闪烁的鳞甲之后又落入水里，天上的鸟儿也结成图案般的队伍，一边鸣唱，一边奋翅引他前行。

　　“喂~~~~”

　　狄姝把双手卷成喇叭，冲着无垠的大地放声长啸，尽情宣泄着速度带来的充沛快乐。

　　“想飞吗？”山神突然回头对狄姝说道，长乱的头发飘散在风中。

　　“想飞！”狄姝将双臂举在空中，大声喊道。

　　“骊龙何在？”山神向着大河的方向大叫道。

　　大河中央很快现出一个漩涡，那漩涡越变越大，一只巨大的龙头倏地从漩涡中伸了出来。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通体乌黑发亮的巨龙已经从水中露出了半截身体，带着旋转的水柱和云气悬在空中。

　　狄姝先是对这庞然大物的骤然出现感到惊惧，还擦了擦被溅出的水完全打湿的脸，但很快她又露出了自然惬意的笑容，挥着胳膊向骊龙打着招呼。

　　“起飞！”狄姝向骊龙大叫，像是发出了口令。

　　骊龙狰狞的脸瞬间变得肃然，接着猛地伏下身子，把两只巨爪拍在了河岸边，同时张开吞天巨口，沿着山神奔跑的方向用力吐出一股云雾。

　　这云雾迅速笼罩了山神，他飞奔的四蹄渐渐腾空。

　　山神的双眼迸出明亮的电光，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就和狄姝浮在了空中。

　　狄姝感觉身体开始迅速上升，不觉抱紧了山神，同时目送着地上的景色一一变小。须臾之后，她害怕的脸上又慢慢露出喜色。

　　“够高吗？”山神一边在空中画着大弧缓缓扶摇，一边回过头问道。

　　“还要高，还要高！”狄姝的双手又在空中舞蹈起来，如孩童般激动。

　　两人就这样直冲静谧的夜空，向着天空最亮的星星们而去，就连骊龙落回水中引起的巨浪都看不到了。

　　-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掉下来是骊龙把我接住的，我死命地抱着它的胡须，眼睛都不敢睁开了。”火光映照下的狄姝回忆着过往的生活，她原本明艳的五官更显得立体。

　　“骊龙和我说，你差一点就抓到了它的逆鳞，它差一点就不得不把你吞下去了。”山神头靠着石枕轻声说道，他的嗓子像是被什么阻住了一样，声音并不清晰。

　　“我知道它不会的，再说你一定会来救我。”狄姝青色的眼眸望向山神憔悴的容颜，脸上的肉不自觉微微抽动。

　　山神不再说话，眼神也从狄姝的脸上移开，双腿又向火堆靠近了些。就算橘色的火苗再怎么努力温暖他的身子，脸上惨白的底色依然明显。

　　“再把洞口堵得严实些吧。”不远处，一个半人半鹿的年轻精灵放下手中干枯的草药嘱咐道，一个人类恭敬地点点头，转过身走向洞口。

　　“父亲已经不能保持原形了吗？”另一个半鹿的女性精灵压低声音问道。

　　“……人的形态有利于保持体力，父亲如果不改变主意，恐怕……”年轻精灵又拿起草药搭配起来。

　　“他的力量越来越强的，现在的传言是，也许春天再也不会回来了。”女精灵说着，“他”字发出时嘴唇还在微微颤动，同时看了看立在石壁上的一排排弓和箭。

　　山神细长而毛绒的耳朵抖了两下，表情又从平静转向哀伤。

　　“一切都结束了，我失败了，我没能拯救你们，拯救这片山林。”山神低下了头，石壁上的被火照出的身影缩成了一团。

　　“怎么能说是失败呢？这都是暂时的！你不要失去信心，你还有我啊！还有孩子们！还有我们的部落！”狄姝紧紧抓住山神的双手，任那些枯萎发干的毛发划过自己细嫩光润的胳膊。

　　“我的神力都耗尽，因为我，孩子们也失去了力量，我应该听他的话早做打算，可是，我太自负了。”山神没有抬头，继续埋怨着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你是这片土地的主宰，谁都无法预知未来的，你是为了保护大家，守住这片山林啊！”狄姝急得落下泪来，眼中青色的微光也黯淡了许多。

　　“他警告过我的，我没有听，我以为，能给大家一个最好的结局，我，我……”山神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

　　听到这边的异响，几个半人半鹿的精灵急忙走了过来，在山神和狄姝旁边围成了一圈。

　　“孩子们，跟着你们的母亲去南方吧，走过草地，越过大河，那里才有生的机会，那里才有希望。”山神看着一双双关切的目光，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行，要走我们也要一起走！”狄姝坚定地说道，精灵们也纷纷赞成。

　　“我……不行，我和这片山川是锁在一起的，我的身体……无法离开。”山神连睁眼的力气都快失去了。

　　狄姝看着山神慢慢闭上眼睛，心中如刀绞般痛苦。

　　但很快地，她又从悲伤中清醒了过来。

　　狄姝从怀中拿出一件状如笛子的小巧玉饰，把它放在山神的耳后，说也奇怪，它竟兀自吸附了上去。

　　“这，这是？”山神突然睁开了双眼，脸上又现出了精神。

　　“听到了吗？”狄姝强作着笑容，眼眶早已通红。

　　“嗯，如此优美悦耳的音乐。”山神说着，嘴角竟然有了一丝笑意。

　　“放心地去吧，无论你的灵魂飘向何方，我都会找到你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找到你的！”狄姝郑重地说道。

　　-

　　巨大的石洞里人影晃动，奔跑吵嚷的声音反复回荡，杂乱的金属撞击异常刺耳。不一会儿，几十人的阵列已经整装待发了。

　　“去通知其他洞里的人，我们出发！”狄姝脸上的泪早已被火蒸干，此刻她面带严肃，颇具威严。

　　“母亲，那白胡子老头还没来呢，就这么走……”先前的年轻精灵低头对狄姝说道。

　　“先去把所有首领集合，他一定会来的。”狄姝眯着眼睛，看向洞外纷飞的大雪。

　　“是。”精灵抬起蹄子跨过洞口的层层石堆，立刻听到了北风的怒号，他嘴里默念着什么，转瞬化成了一只长着厚毛的雄鹿。

　　铅灰色的天空中鳞片般的雪花不断地倾泄，大地上早已看不到路了，这只鹿一时之间竟不知往哪儿走。

　　猛然间，天空好像被金光撕开一道裂口，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很快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随着身影的靠近，空气中的温度也陡然升高，树冠上的积雪都瞬间化成了白雾。

　　金光与白雾交混的景象惊呆了洞口的看守，越来越多的人走出来观赏这从未见过的奇观。

　　一声嘶鸣从半空响起，众人不得不捂住耳朵，任由声音在山谷间回响。

　　狄姝听到了这特殊的鸟鸣，立刻站起身来向洞口走去，留在她身后的是一座巨大的雄鹿石像，石像的一只耳朵后面还贴着那只玉笛。

　　迷雾散去，一只浑身闪着青色光华的大鸟缓缓落在洞口不远处。人们享受着延绵冬日里异常的温暖，地上的积雪早已化成了水。

　　那大鸟之上端坐着一个老者，白袍白髯，就连手中的拐杖都是通体白色。

　　老者从大鸟身上翻身而下，踉跄了几步走到洞口，迎面正看到狄姝。

　　“我终究，还是来晚了？”老者看到狄姝的神情，已经猜到了□□。

　　狄姝看着老者一脸懊悔自责的模样，没有说话，可眼眶却又红了起来。

　　老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也罢，留得青山在。”老者看着眼前娇小瘦弱的狄姝和她身后的战士，眼光渐渐明亮起来。

　　“走吧，跟着我走，没人会冻死的。”老者说道，长过腰部的胡子由于嘴唇的颤抖不住地在空中摇摆。

　　-

　　天空中青色的大鸟飞过之处飘下朵朵闪亮的羽毛，从地上看去，像是在天地之间画出了一条明晰的路标。有羽毛落下的地面上，积雪迅速化为水汽，消失在空气之中，于是在这被层层积雪覆盖的大草原上，一条显露出枯黄干草的道路奇迹般地迅速诞生。

　　顺着这条道路，男女老少正排着一列列纵队沿着被冰封的大河向南行进。

　　在队伍的最后，骑在年轻精灵背上的狄姝不时回头，对着身后的大山不住地留恋。

　　她后来干脆转过了身，背靠在精灵后背上，默默欣赏着银装素裹下群山的壮丽。

　　山脚不远处，巨大的龙骨已经被雪完全覆盖，只有那长而弯曲的形状才能让人看出，那并不是一座小山。

　　狄姝看着巨龙的尸体，两行热泪又流了下来。

　　“母亲，有仙翁相助，我们一定能在河阴立足，那里都是人类，我们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年轻的精灵言语间带着轻松。

　　狄姝却没有一点放松的表情，她看着精灵腰间嵌着宝石的短剑鞘，深深叹了口气。

　　她向怀里摸了摸，掏出了一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玉笛头饰，同样贴在了自己耳后。

　　天籁响起，狄姝闭上了双眼。

　　“无论在哪，我都要找到你。下一次，我决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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