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他和以前的邻居弟弟睡了。
　　当叶舟在陌生的床上醒来时，脑袋放空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重新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感觉手掌触碰到了一个温热的物体。叶舟慢慢扭过头去，看见了睡着的单游。
　　不知道单游正梦见着什么，嘴角分明还有微微笑意。
　　叶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真是疯子啊，时隔几年见的第一面居然就滚到了一起。要不干脆把面前这个人掐死吧，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了。
　　叶舟念叨了几遍这是法治社会，敲敲因为没睡多久而头痛欲裂的脑壳，悄无声息地掰开了单游环在他身上的手，扶着酸痛的腰，翻身下床，穿好衣服。
　　穿衣服时，他看了一眼单游昨晚随意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都是一些熟悉的，现在却又好像已经过于陌生的名贵牌子。他已经离开太久了。
　　叶舟移开视线，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破了洞还舍不得换掉的袜子。他的人生也好像被鞋遮住洞就不存在了似的，这么自欺欺人的过着。
　　叶舟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手机钱包，都还在身上，完好无损的模样。便没再看床上睡得香甜的人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
　　酒店外面阳光很好，叶舟昨晚的衬衫皱巴巴的，好像跟这阳光明媚的景色丝毫不相称，叶舟不自然地拽了拽衣服，试图让它更平整一些。
　　叶舟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接近七点了，转回出租屋去换身衣服再去工作的地方显然是来不及了，也无法，只好直接坐上公交去了工作的地方。
　　叶舟现在一天打两份工，整个白天都在外面送快递，到了晚上就去酒吧里做调酒师兼服务员。
　　好不容易坐公交车到了地方，已经快要迟到了。不得已，叶舟只好从公交站一路跑到了快递站。
　　明明还在春夏交接之际，天气却已经热起来了。叶舟到了快递站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衬衫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隐隐能看见透出肉色的皮肤，显得更加狼狈。
　　叶舟尽力忽视掉领班质疑又略带嫌弃的目光，推门进了更衣室。
　　"你怎么就穿着这个来？"问话的是白河源，叶舟刚来快递站上班时，他就已经在这了，在叶舟还不太适应这里的工作时，帮了叶舟很多。算是叶舟这几年为数不多交流较深的朋友。
　　"你有没有衣服，借我一件。"叶舟打开自己的小柜子，从里面拿出马甲。
　　"你昨晚打完工没回家？"白河源边问，边从自己的小柜子里翻出一件T恤丢给叶舟。
　　"谢了。"叶舟接过，三下五除二把衬衫脱掉换上，又穿上马甲。T恤洗得很干净，带着泛白的陈旧，"昨晚出了点事。衣服明天洗干净还你。"
　　"不着急。"白河源说道，"走吧，迟了今天。"
　　叶舟答应了一声，戴上了手套和白河源一起走了出去。
　　等到把快递分完，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了，叶舟看了眼表："今天得送快点了，不然来不及回去换衣服。"
　　"今天匀给我一个小区的件吧，你早点回家换身衣服。"白河源说道，"反正我晚上比较自由。"
　　"那怎么好意思。"叶舟摇头，没有同意。
　　"说这种见外的事干嘛，过意不去你下回请我吃饭呗，也当顺便照顾我生意。"白河源笑笑。他晚上自己摆了个烧烤摊，离叶舟打工的酒吧不远，做些小本生意。
　　"行，那谢了。"叶舟也觉得穿着那身皱巴巴的衬衫确实不适合去酒吧，酒吧老板是个对穿着有着古怪要求的人。他认为每个服务生都得穿着妥帖才能维持酒吧生意，却又抠搜得不愿意给服务员安置统一的服装。
　　每个人都得穿着白衬衫来上班哦。这是老板的原话。即使样式不统一也没有关系，重点只要是白衬衫就好了哦。
　　奇怪的人。如果不是这家酒吧生意一般、离住所比较近、月薪还比别家店高那么些，他根本不会选择这家。
　　如果穿那样一身去，不一定老板怎么跳脚。
　　好不容易送完了今天所有的件，把车开回快递站时也已经四点过半了，叶舟匆匆脱下马甲，把衬衫揣在手里往住的地方赶。
　　等到又是辗转换了几趟公交到了住所门口，从昨晚遇见单游这件事才终于有了实感。
　　叶舟看着眼前斑驳的门，掏出钥匙开了门。因为陈旧，这扇门在开关时总是吱吖乱响，这栋楼隔音又非常差，叶舟因为总在阴间作息开关门的问题，已经被邻居找过好几次了。
　　叶舟尽量轻缓地开了门，走进去换了拖鞋。拖鞋是网上买的4.99包邮一双的那种，底很薄，走路时好像都能感觉到地板的滚烫。
　　比昨天的酒店拖鞋都难穿。叶舟自嘲地笑了笑，去衣架上收回干了的另一件衬衫和内裤，走进了浴室。
　　浴室很小，放了马桶和洗手台后就堪堪只能容纳下一人转身。叶舟把干净的衣物搭在高处的架子上，又把脱下来的衣服和昨晚的衬衫放进洗手台里泡着，转身拧开了花洒。
　　简单冲过了澡后，叶舟把衣服洗净拧干，拿到客厅搭的晾衣架上挂好。
　　因为没有阳台只能晾在室内，还得在地下放个盆防止水滴到地板上才行。
　　叶舟心里盘算着刚洗的衬衫明天晚上应该能干，就不用再去另外买一件了。不过就是得送完快递后再像今天一样折回住处一趟，明天也得早点下班才来得及。
　　也不能再麻烦白河源了，明天的快递希望不要太多。叶舟边抚平湿答答的衬衫边想。
　　他原本都是晚上下班回来就把衣服洗好，吹吹晒晒第二天早上就能干，然后随身带去快递站，这样下班后就能直接去酒吧打工了。
　　没想到就昨晚那一个小插曲就把一切打乱了，不过好在也没受太多影响。
　　叶舟站在洗手台的镜子面前，小心把身上衬衫的每一个褶皱抚平，又检查了一番自己的仪容仪表，想着要不还是有空的时候去店里看看有没有打折衬衫卖好了，两件来回换确实太紧巴巴了。
　　叶舟边想着，边拆开泡面的塑料包装，从厨房拿出碗和烧好的开水，泡了碗面。
　　等待面泡好的这几分钟里，叶舟漫不经心地晃动着筷子，不知怎的想起来单游那张脸。
　　明明几年未见，明明昨晚喝得醉醺醺的，单游的模样在他脑海里却那么鲜明。跟从前好像，又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叶舟挥挥筷子打破那些乱七八糟的想象，呼噜呼噜几下吃完了面，把碗洗干净，出了门。
　　酒吧的人还不多，毕竟没有哪里的夜生活会从晚上七点钟开始。叶舟在吧台后站定，等待着客人。
　　门响了一下，叶舟抬头，在看见来人时愣住。
　　是单游，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又出现在这里。但叶舟摸不清单游是因为他来的，还是只是单纯来酒吧。
　　想逃。想马上消失在这里。这是叶舟现在唯一的想法。
　　也没法在刚上班就逃跑啊。叶舟埋头擦着玻璃杯，祈祷单游别向他走来。
　　当然，祈祷很明显是没用的，即使不抬头，也能感觉那个身影不断向这里靠近，最终在面前坐定。
　　"您好顾客，想要喝点什么？"叶舟定了定心神，努力忽略掉想要逃跑的心，挂起职业微笑。
　　单游走到他面前，坐下。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叶舟："哥，你还好吗？"他的眼里分明透露出些许委屈难过，又夹杂着不解。
　　单游开口的那么一瞬间，把叶舟拉进了他努力想要忘记的昨晚的回忆里。
　　昨晚遇见完全是个偶然。
　　叶舟正在酒吧招待客人调酒的时候，单游身后领着三五个朋友走了进来。说说笑笑的。
　　其实叶舟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单游，过了这么几年，记忆多少有些迷糊了，更不要说这几年他活得心力交瘁，早就把以前的事抛在脑后。
　　倒是原本在和别人聊天的单游，在看到叶舟的一瞬间眼睛亮了起来："叶舟哥！"
　　"噢..."叶舟看着眼前的来人愣了几秒，死去的记忆慢慢苏醒过来，"啊...你是单游？"
　　"好巧，在这里遇见你。你在上班吧，等你下班我们聊聊天叙叙旧好么。"单游笑着问。
　　"……"
　　叶舟沉默半晌，眼前是过去十几年都黏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孩子，背后是追赶自己的万丈深渊。
　　最后叶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下班挺晚的，算了吧。"
　　太巧了。他明明已经从A市逃到了这里，原以为已经离开了他所熟知的一切，没想到却碰见了单游。他还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如果说他好不容易适应了现在的生活，那单游的出现好像就是在提醒他：看看你可悲的现在。
　　他才不想和过去的任何人或事有任何瓜葛。他宁愿单游没有认出他来，也不要同他打招呼。
　　"我会等你的。"单游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抬手点了杯酒，"多晚我都等。"
　　"你的朋友都在那边等你，别杵在吧台了。"叶舟最终岔开了话题。
　　后来整个晚上，他抑制不住瞄了单游的方向好几眼。他和他的朋友们笑着闹着，相谈甚欢。那是叶舟已经失去了好几年的青春与活力。
　　叶舟自嘲地笑笑，他离那样的生活已经太远太远了，离单游也太远太远了。
　　已经到了半夜一点，叶舟下班的时间，叶舟却仍然磨磨蹭蹭的，直到单游一行人离开了酒吧十几分钟，才终于走出吧台。
　　他边甩着酸痛的手往外走，边想着单游应该早忘了要和他一起喝酒，就这样蒙混过去就好。有些人因为偶然见一次就够够的了，最好以后再也别见。
　　正胡思乱想着，走到旁边的小巷子里时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拽了进去。
　　"谁？"叶舟下意识抡起拳头挥过去。
　　"啊！"那人哀嚎了一声，嘴里的烟掉下来。
　　借着刹那间的火光，叶舟看清了拽着他人的脸。
　　"单游？"
　　"哥，你打人好疼。"单游嘶哈嘶哈地揉着被叶舟打的肚子。
　　"对不起，没受什么伤吧，让我看看？"叶舟挣脱开被单游握着的手，后撤一步问。
　　"不用，陪我去喝一杯就行。"单游站直，把掉落在地上的烟踩灭。整条巷子重新陷入了黑暗，"我可是实打实挨了一拳，提个小要求不过分吧？"
　　叶舟想问是专门在这里等他吗，但犹豫几番还是没开口："不是刚从酒吧出来吗，怎么又要喝。"
　　"想跟你喝。"
　　"走吧。"叶舟最终还是妥协了。
　　叶舟带着单游去了一家大排档，这是他和白河源偶尔会来的店，价格不贵，便宜实惠，适合月末发了工资之后来小小的消遣一番。是他平淡又凄惨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啤酒。凑合喝吧，喝完赶紧回家。"叶舟意欲速战速决，也舍不得花太多钱，只叫了两瓶最便宜的啤酒，连下酒菜都没点。
　　"好不容易遇见，干嘛这么着急走。"单游抬手叫了一箱来，又点了一桌子下酒菜。
　　"明早还要上班。"叶舟垂下眼帘，看着酒杯里的泡沫不断翻涌又消失。
　　"啊。"单游的喉咙里发出短暂的单音节，不知道想说什么。
　　结果到底还是喝醉了。可能是遇见单游的心情太过糟糕，可能是晚上没吃饭又没就下酒菜喝，一杯又一杯酒下了肚后，记忆便变得不太清朗了。
　　后来叶舟已经不知道单游在说什么了，恍惚间看到对面那人的嘴一张一合，但是好像飘不进耳朵里。
　　想让他安静点。想让他闭嘴。想，堵住那个人说话的嘴。
　　这么想的，就这么做了。
　　手一撑桌子吻了上去。酒杯酒瓶哐哐倒了几个，摔在地上发出清脆而尖锐的响声。在老板"要赔钱"的怒吼声中得到了回应。
　　叶舟稀里糊涂地想：疯子。好像这样就能找回主导权似的。在这种没用的事情上显得自己好像还跟当初一样。
　　再后来都是模糊的印象，记得单游丢了一沓子钱在那个油腻腻的桌子上，记得他被抱着去了酒店的房间，记得单游把他抵在墙壁上问他真的要做吗，记得他发疯一样吻遍单游的全身，记得单游进入时尖锐的痛感……
　　后来都不知道是几点睡的，又是怎么睡的，记忆已经完全不鲜明了，说不清是酒醉的，还是刻意遗忘的。
　　总之第二天起来落荒而逃。早知道就不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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