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

　　七月十九日，晴。
　　起飞时，上海当地的实时温度，是38℃，降落时，机场外哈尔滨的实时温度是26℃。

　　向阳刚将手机开机，就接到了来自小叔叔的讯息，说自己已经到了机场，还发了一张自拍照过来，说怕太久没见，向阳会认不出来。
　　他点开照片看了一会儿，将其保存，然后拿起背包，跟着人群，往外面走去。

　　小叔叔名叫苏邺，和向阳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只不过苏邺的爸爸和向阳的爷爷是同事，苏邺他爸比向阳他爷爷小七岁。所以苏邺管向阳的爷爷叫伯伯，管向阳的爸爸叫哥。
　　于是顺着辈分，向阳便管他叫一声叔叔。

　　两家都是同一个厂里的职工，分配的房子也在同一个小区，恰好是个对门。

　　向阳是四月中旬出生的，他出生时，苏邺才九岁。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过年的时候。
　　向阳父母带着孩子从上海回湖北老家过年，那会儿苏邺还在读小学，跟着他爸妈到隔壁过来串门看宝宝。

　　他过来的时候，宝宝已经睡着了。
　　一群人小心翼翼挤到房里，凑在床边看他。

　　苏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跟妈妈说：“宝宝长得好漂亮啊，是弟弟还是妹妹？”
　　惹得大人们一阵笑，跟他说不是弟弟妹妹，这是你向哥哥的儿子，他得管你叫叔叔。
　　于是苏邺更懵了，说：“那我叫他什么呢？”
　　向阳奶奶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你可以叫他羊羊或者宝宝，然后就要带着大家出去，怕把小孩给弄醒了。

　　苏邺跟着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抬头小声问向阳奶奶，说：“我可以留下吗？我保证不吵羊羊睡觉。”
　　奶奶笑了一声，问他：“这么喜欢宝宝呀？”
　　苏邺点了点头，还在盯着她，等她回答。
　　苏邺妈妈本来想直接把他带出去的，结果向阳奶奶先松了口，说那你不要吵，就坐在旁边看宝宝好吗？说宝宝如果醒了，你就喊我们，我们都在客厅。

　　苏邺都一一答应了，向阳奶奶才领着一群人离开。
　　关上门之后，苏邺就又凑到了床边，盯着小宝宝看。

　　他在家里是最小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一个小孩子。
　　那么一点点大，粉雕玉琢的，紧紧攥着拳头，睡在床中间。床上的枕头都快有小宝宝两个那么大了。

　　他好奇地盯着小孩，又试探着伸手摸了一下小宝宝露在外面的手。
　　结果刚碰到，小孩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指。
　　抓得可紧，苏邺抽了两下都没抽出来，当即傻眼了。

　　他也不敢太用力去抽，于是只好傻愣愣把手伸在那里给宝宝捏着，等了好久好久，等得他都犯困了，宝宝才忽然把手松开。
　　于是他急忙将手指抽出来。
　　但宝宝只是在睡梦中动了两下，他松开之后很快又攥紧手，抓了两下，抓空了，然后嘴巴一瘪，眼睛都还没睁开，“哇啊——！”的一声就哭起来了。

　　苏邺被他吓看一大跳，朝外面大喊了一声宝宝醒了，就立马笨拙地抱着宝宝拍了拍。

　　结果拍了两下，宝宝还真的不哭了。
　　不光不哭了，还睁开了眼睛看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还朝着他发出“叭”的声音。

　　向阳的妈妈跑进来就看到这场面，于是乐了，说宝宝很喜欢你哦。
　　苏邺茫然抬头：“啊？”
　　她笑着跟苏邺说，宝宝这样是在逗你，想跟你玩呢。

　　苏邺很惊喜，说真的吗！
　　然后就看到小宝宝抓着他的衣服，咿咿呀呀不知说了些什么。

　　问向阳妈妈，向阳妈妈也说不知道。
　　忍笑跟他说，小宝宝有自己的一套语言体系，我们听不懂的。

　　九个月的小孩已经会自己一个人玩了，醒了以后没闹了，妈妈就把他放在床上，让他自己玩。
　　苏邺就一直在他旁边看着他玩，他还会把玩具拿到苏邺这里，要跟苏邺一起玩。
　　玩着玩着，会忽然朝着苏邺嘿嘿笑。
　　牙齿还没长齐，笑起来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向阳那时候已经会简单说几个词了，虽然好像还不太理解意思。
　　每次大家过来逗他玩，都会教他说话，或者试图教他走路。
　　奶奶教他喊苏邺小叔叔，教了好久，过了快一个月，才第一次喊出来，喊的还不是小叔叔，而是diao嘟嘟，喊出来之后苏邺傻眼了，大家都在笑，说这不行这不行，你别喊小叔叔了，喊叔叔吧。

　　于是他就一直喊苏邺嘟嘟。

　　苏邺每次离开他的视线，他都会嚎哭，哄半天才能哄好。
　　大家都说宝宝好喜欢嘟嘟啊。

　　小向阳这次回来，在老家待了三个多月。
　　一直到满岁宴办了之后才回上海。

　　这期间他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词语，也可以在大人们松开手的情况下，自己走个一小段路了。
　　学习走路的时候，每天苏邺都会过来，牵着他两只手，带着他在小区大院里到处走。
　　他倒退着，小向阳就踩着他的脚尖。

　　周岁宴之后，小向阳就回去了。
　　走的时候苏邺来送他了，但他睡着了，被向阳妈妈抱在怀里，并不知道嘟嘟来送了他，更不知道自己要离开了。

　　在车上醒来的时候，他都还没意识到不对，还在跟爸爸妈妈玩。
　　只是玩着玩着，忽然就开始喊嘟嘟，要找嘟嘟了。
　　爸爸妈妈哄他，说我们要回家了呀，等明年再来跟嘟嘟玩好不好？
　　小向阳并不太能听懂，但他似乎意识到要很长时间见不到嘟嘟了，于是开始大哭，边哭边喊：“嘟嘟！”
　　那叫一个声嘶力竭。

　　妈妈头都大了，哄了好久，最后还是他哭到累得睡着了，才消停。

　　但这还没完，回家后又时不时就开始大哭。
　　又是要爷爷奶奶，又是要嘟嘟。
　　要嘟嘟的次数比爷爷奶奶的次数还要多。

　　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礼拜，妈妈才终于想办法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只不过有时候夜里做梦的时候还是会忽然瘪嘴，喊嘟嘟，然后流眼泪。

　　小孩太小了，根本不懂什么叫离别。
　　他只知道嘟嘟一直陪他玩，他喜欢嘟嘟，而现在嘟嘟不见了。

　　爸爸妈妈说的“明年再来”，最后也因为工作的原因，给推后了。
　　这一整年都没有回湖北。

　　再回家，已经是第二年过年的时候了，那时候向阳已经两岁九个月了，会走会跑会说话，口齿伶俐，还很臭屁。
　　他已经开始读幼儿园了，交了很多朋友，至于一年多以前每天哭着喊着要的嘟嘟，他早就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嘟嘟了，也不记得在这里生活过的那几个月了。
　　一切都是陌生的。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

　　这群陌生的大人，见到他之后，还笑话他，跟他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小叔叔了，小叔叔只要不在你面前你就哭。
　　妈妈说带他回上海之后他哭了一个星期，眼睛都哭肿了，给我心疼的，天天哭嚎着嘟嘟，要嘟嘟。

　　问他记不记得，已经完全不记得这回事，同时又正是臭屁期的向阳，爆红着脸，说没有！你们骗人！我才不会！

　　正喊着，被提到名字的当事人苏邺，拿着果盘进来。
　　一进来就认出了小向阳，惊讶说宝宝长这么大了。
　　然后就笑着凑过来问他记不记得自己。

　　他笑得太好看了，凑过来的时候，小向阳不自禁红了脸，往后缩了缩，憋了好久，才终于小声说不记得了。
　　苏邺倒并不在意，他来的时候妈妈就跟他说羊羊只怕是记不得你了，所以他本来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闻言，笑着跟小向阳说：“没事，不记得了就重新认识一下嘛，我是小叔叔哦，你现在会说小叔叔了吧？”

　　小向阳闻言点了点头。
　　又急忙喊他：“小叔叔。”

　　“哎！”苏邺被他喊得眉开眼笑，伸手朝他道，“小叔叔带你出去玩呀！”

　　于是牵着他就出去了。

　　厂区职工房都是楼梯房，两家住在三楼。
　　苏邺领着他下楼，小孩腿短，他就放缓了脚步，等着向阳。

　　看着向阳走路，又不禁感慨说，你当时学走路，还是我牵着你的，结果现在你楼梯都会下了，也不需要我牵着了。

　　向阳本来想耍酷，下楼梯都是跳着下的，听到他这么说，犹豫了一下，朝苏邺伸手，矜持道：“你还是可以牵着的。”
　　搞得苏邺笑出声，然后牵着他的手，带着他慢慢走下楼，去外面玩雪去了。

　　小孩混熟是一件很快的事。
　　上午到家的时候，小向阳还说不记得嘟嘟。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已经黏上小叔叔了，怎么都不肯撒手。
　　妈妈说要吃饭了，他也不肯撒手，抱着苏邺的大腿嗷嗷叫，说：“我不！我要和小叔叔玩！”

　　向阳妈妈好气又好笑，说小叔叔也要吃饭了呀。
　　“不吃！不吃！”向阳根本不讲道理，就一阵乱嚎。
　　嚎着嚎着，他忽然灵机一动，抬头看向妈妈，大声道：“小叔叔到我家吃饭！”

　　然后不管苏邺同不同意，直接强行拉人进屋。
　　苏邺表示出不乐意，他立马开始大哭大喊。
　　熊得不行。

　　好在两家本来就一直很亲近，互相蹭饭什么的根本是常事，所以并没有什么尴尬的。
　　向阳妈妈和奶奶留下了苏邺吃饭，苏邺妈妈也说那你就陪羊羊玩好了。

　　但比较头疼的在于，向阳会说话了，就比小时候还难缠了。
　　小时候玩到晚了，苏邺要回家，他就只能哭，现在苏邺要回家，他又哭又闹，还抓着不让走。
　　最后没办法，只能是苏邺陪他一起睡觉。

　　要么在他家里睡，要么去苏邺家里睡。
　　反正不存在单独睡觉。
　　他妈妈说要跟他睡觉，让小叔叔回家，他都不肯，还在那义正言辞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搞得妈妈笑着敲了他的脑袋。

　　苏邺也没想到小黏皮糖羊羊时隔一年再回来，竟然变成了更大号的黏皮糖。
　　他这一整个寒假都没能甩开这块黏皮糖。
　　有时候同学过来找他，也不得不从两人相约做作业，变成两人做作业加一小孩到处乱跑。

　　幸亏向阳只是要黏着小叔叔，并没有要求小叔叔必须二十四小时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他身上。
　　只要小叔叔在他能看得到碰得到的地方，他就可以自己安安静静玩自己的玩具。
　　只不过小孩精力旺盛，往往一个玩具玩不了一会儿，就又要换别的玩。
　　于是偌大一个客厅，就看到他一直在东跑西跑，到处找东西。

　　来苏邺家里找他的同学，就只有一个，叫覃跃。
　　跟苏邺是同桌，也是好朋友。
　　他来苏邺家里的次数多了，但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个小孩。
　　得知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孩之后，刚开始还试着逗他，陪他玩的。
　　但时间久了，就有点头大了，因为向阳根本一点都不肯离开苏邺，他有点儿什么悄悄话要跟苏邺讲都不行。
　　甚至苏邺去上厕所，他都要跟到厕所门口去。
　　——不跟进厕所，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搞得覃跃哀嚎，说这小孩就跟八爪鱼一样盘在你身上，小叶子你怎么受得了的。

　　向阳人一点点大，但警觉性很强，立马从他的话里面感受到了他想要驱逐自己的情绪，当即就变了脸色，恶狠狠地朝着覃跃威胁，说我讨厌你，你不准跟我小叔叔说话，小叔叔是我的！

　　覃跃也不甘示弱，昂首挺胸就回怼了，说谁说的！我跟你小叔叔认识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小屁孩！

　　向阳年纪小，词汇量不够，幼小的心灵也根本经不起打击。
　　一说不过，就委屈，就瘪嘴，然后就哇哇大哭。

　　他一哭，苏邺立马就倒向他，抱着他哄，然后笑骂覃跃，说你欺负小孩干什么！
　　覃跃才无辜，目瞪口呆：“好浓的绿茶味啊！”
　　“去你的！”苏邺边哄着小孩，边骂他，“你还怪一小孩绿茶起来了！”

　　凭借“他还是个孩子”，和小孩独有的耍赖特权，向阳在和覃跃的斗争中无往不利，每次都能占据小叔叔的全部支持和宠爱。

　　但不管向阳多爱黏、多会黏着小叔叔，假期结束，还是要回上海。

　　于是又是嗷嗷哭，从听到妈妈说要回去，并无理取闹了很久，还是得知不能把小叔叔也带回去开始，就一直在哭闹。
　　可这次哭闹无济于事。

　　下楼的时候在哭，上的士的时候在哭，在高铁上也还在哭。
　　妈妈头疼，说你这样子会影响到别人，这很不礼貌！
　　于是他停顿了一下，之后不嚎了，但还是在哭，瘪着嘴，吸着鼻子，眼泪一直掉。

　　嚎嚎哭的时候被吵得不行，不发出声音光掉眼泪了，倒是看着更让人心疼了。

　　妈妈心软得一塌糊涂，哄他，说乖嘛宝宝，我们不哭了。
　　他抽抽搭搭，说干什么，我都没有哭出声音了也不行吗，这样也影响到别人了，也不礼貌吗。

　　搞得爸爸苦笑，说幸亏你会说话了，去年带你回去，你哭得不可开交，搞得旁边的乘客都怀疑我们是人贩子了。
　　又说又不是见不到小叔叔了，明年过年就可以见到了啊。
　　然后他忽然大声：“那我一年都见不到他啊！我才两岁多！一年对我而言有多长你知道吗！”
　　喊完又继续哭。

　　理所当然的，这句话又被爸爸妈妈传出去了，传到了老家。
　　第二年看到他，大家又笑话他当时说的这句话。
　　问他：“你现在都三岁多了，一年对你而言还是很长吗？”

　　搞得他又羞又恼，只能抓着苏邺往外跑，说不跟他们玩。

　　然后再一次离开，他学会了掩饰情绪，不让自己嚎嚎哭了，就委屈巴巴，瘪着嘴，含着泪，坚强地看着窗外，时不时抹一下眼泪
　　到家之后给受打电话，说我真的很想你。

　　然后还是被传出去了，爸妈跟爷爷奶奶说他在车上一脸坚毅，双目含泪，偷偷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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