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A的湖畔

　　伊柯尔·法勒死后，我离开了王都。

　　三个月后，我乘坐的马车穿越国境线，卡莱斯王国边境村落的草屋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天空沉沉，晚霞低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灼伤我伸出的手。

　　然后，烈日彻底落入地平线。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刺目的橙红色光芒晃得睁不开眼，于是我干脆闭上眼，与在这个世界生活了19年的故乡道别。

　　换作上辈子，我怕是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在某一天如此干脆地离开生我养我的地方。

　　因为我是个恋家恋旧又胆小的人。至少在上辈子——我还在另一个远比这里现代化的世界的时候，连出国留学的胆量都没有。

　　但等我真正跨越国境，却发现自己对卡莱斯王国的留恋比想象中的还要少，即便它是我的故乡、我长大的地方。

　　这个国家太混乱了。

　　除了尚且太平的王都，各地烽火四起。

　　这就是为什么我先前都住在王都那种地价物价奇高的地方。就连我自己独身一人，都无法保证不被卷入战争而惨死，更不论当时的我还得照顾伊柯尔这个病号，而他偏偏又是银狼骑士团的一员——那个风评急转直下、如过街老鼠般被百姓唾弃、直属于这个国家摇摇欲坠的皇室的特别骑士团。

　　再三个月后，我在邻国米里斯本登的海边城市歌利尼落脚。

　　长达六个月的旅途令我疲惫不堪。

　　当我嗅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咸腥味时，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一同映入眼帘，我就猜到自己是没有精力再寻一辆马车，前往下一个城市了。

　　当然，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目的地。

　　在一家提供三餐的平民旅馆，我一口气花光身上的积蓄，得到一把钥匙的两周使用权。

　　但也只有两个礼拜。

　　夜里，我梦到了伊柯尔的葬礼。

　　他安静地躺在黑乎乎的木板间，双手交叠，苍白的手臂上满是透明的魔力结晶。

　　那些由他自身魔力所化的晶体遍布他的身体，侵蚀完他的血液，流进他的血管，最终从他的心脏穿刺而出，在胸口绽放出血红的花。

　　我没敢去看他的脸，因为我怕自己已经记不得他的模样了。

　　我和伊柯尔认识十一年，甚至在他生命的最后四个月，我每天要和他同处一室超过十小时。可现如今，我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忆起他的脸。

　　我生于卡莱斯王国的偏远小镇法洛伊德。在我8岁那年，领主一行浩浩荡荡地来到法洛伊德近郊的山庄避暑，我就是在那个夏天认识伊柯尔的。

　　法洛伊德的近郊有一片小树林，魔力相较这附近是最充盈的。因此，我和我那热衷于研究魔法的发小隔几天就会前往那里，他实践他的魔法，我做我的炼金术实验。

　　夏时节那天，发小为了测试节气变动对于魔力输出功率的影响，在太阳还没升起时把我拖到小树林。

　　他眨眼间跑没影了，徒留没吃早饭、昏昏欲睡的我仰面瘫倒。然后，晨起练剑的伊柯尔和半死不活的我撞了个正着，并误把我当尸体，发出惊叫。

　　再然后，我和我发小诺德一块儿多了个比我们大一岁的竹马。

　　伊柯尔虽在领主那一行人之中，却不是贵族。据他自己所说，他小时候天资过人，领主的贴身护卫观其根骨，认定此子是可塑之才，便收他为徒，教他知识和剑法。

　　伊柯尔在剑术方面的确是个天才。他十一岁那年，用着一把随处可见的铁剑，在演武场上打赢领主府所有的战士。

　　此后，他师父为了他的前途考虑，作为担保人帮他在冒险者公会注册。没多久，他靠手中的那一把剑，从冒险者最低的F级一路升到C级。

　　我和诺德十一岁那年，他出现在法洛伊德，邀请我们一起冒险。

　　诺德当下就答应了，他渴望研究魔法、实践魔法，而成为冒险者一不妨碍他研究魔法，二能让他有更多机会实践魔法。

　　比起诺德的干脆，当时我整整犹豫了一周。

　　想拒绝是因为我恋家，不愿离开这座我生活了十一年的小镇；想接受又是因为，我作为一个从21世纪的地球重生穿越到剑与魔法之世界的人，自然是渴望一场冒险的。

　　当然，我很清楚，让我这个在另一个和平世界生活过的人拿起武器战斗，我百分之一百吓得屁滚尿流。可转念一想，我还得在现在这个充斥着魔物的世界过大半辈子，总要去习惯的。

　　最终，我决定加入他们，并发现左右我选择的原因和上述纠结完全没有关系。

　　我只是对比了一下上辈子还算开明的父母，和这辈子大概率务农嫁人的灰暗人生，无比坚定地选择去当冒险者。

　　我们的冒险生涯持续了五年，我十六岁那年，卡莱斯王国风起云涌。伊柯尔的师父受命组建一支直属皇室的骑士团，以平定王国各处的动乱。

　　伊柯尔在前往一座海底迷宫的途中收到他师父的来信，邀请他加入骑士团，而深受师父之恩的伊柯尔自是不会拒绝。

　　我们就此分别。诺德远赴被誉为海中城市的芙里希学院求学，伊柯尔加入银狼骑士团，我则在王都的一间炼金工坊拜师学艺。

　　彼时，镇压各地暴乱、令当地百姓得以安生的银狼骑士团在卡莱斯王国威名赫赫。两年间，我人在王都，没少听见路人谈论伊柯尔不败的剑法。

　　变故发生在我18岁那年。那时，皇室前前后后颁布的政策不断引发百姓的不满，为皇室效命的银狼骑士团风评也不断下降。

　　冬时节刚过，神官们还没开始巡游各地教堂，有人先一步造访了我在王都的居所。

　　伊柯尔的师父神色凝重，跪在我门前，请求我收留他的徒弟。

　　不久前，伊柯尔被神官确诊魔力结晶化，一种原因不明的不治之症。

　　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魔力，魔力于他们而言，就好比身体里不可缺少的器官，无论一个人是否会使用魔法，其身体内蕴含着魔力是无法消除的事实。

　　而患上魔力结晶化的人，其体内的魔力会逐渐凝结成无色透明的晶体，侵蚀这个人的身体。最终，当那些晶体刺破心脏，患病者将瞬间死亡。

　　这是一种极为痛苦而无解的病。

　　换作是我，假设我患上这种病，必然会在感到痛苦时主动了结生命。

　　但伊柯尔和我不一样。用地球上21世纪的话来说，我也不是那个能替他决定是否拔管子的人，或许对他有养育之恩的他的师父有这个权力。所以，当那个脸上堆着沧桑的中年男人跪在门口祈求我时，我点了头。

　　我没看伊柯尔，他应该也没在看我。

　　四个月后，尘归尘、土归土，而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忆与他最后一同生活的那四个月。

　　教堂的丧钟悠远绵长，白鸟振翅而飞，牧师的祷告声中，泥土一铲铲覆盖住刻着“伊柯尔·法勒”的棺木。

　　有那么一瞬间，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然后我睁开眼，天花板是木制的，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歌利尼的旅馆客房。

　　起身时，视线不经意间落在睡衣袖口没遮住的那节手臂上，划痕、针孔、腐烂后又生长好的伤疤狠狠刺痛着我的眼睛——这些都是我做实验留下的产物，为的是寻找不治之症的解法。

　　不自量力。

　　我仓惶回头，去床上找不知什么时候散落的绷带。

　　可在那段不值钱的绷带被我找到之前，我就已跪在地上，忍不住干呕起来。

　　根本没有什么葬礼——我只用一把火就烧净了伊柯尔的尸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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