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作者:掌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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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宫汉帝托孤,白帝城义泉奔流


      夔门关两岸峭壁如削,山崖高耸,将长江的西出口牢牢收紧。自亘古伊始,日复一日,滚滚奔流而来的长江之水,被夹迫在这雄伟的山峦之间,冲击着、怒吼着,汹涌奔腾而去。

      公元223年,即蜀汉章武三年春二月,夔门关北岸的白帝城,古木疏阔,竹林幽密。此时,一队人骑着快马,簇拥着一辆马车,急急地向前飞奔。“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宁静的碎石道上。这些南方的山地马矮小精悍,在这蜿蜒起伏的小道上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它们的主人,依然急不可耐,时不时地扬鞭催促。

      在戒备森严的永安宫前,早已站满文臣武将,见到这群车马驶近,赶忙纷纷上前迎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新近升任尚书令的李严,字正方。他恭恭敬敬地俯身施礼:“丞相辛苦。陛下命我等在此等候丞相一行。”

      蜀汉丞相诸葛亮走下马车。他身形伟岸,体态洒脱,双眉微皱仿佛风云暗涌,神色却一如既往地肃穆从容。他开口问道:“有劳正方和各位大人久候。但不知陛下近日如何?” 李严回到:“自从上次给您写信后,陛下的病情日日加重,饮食递减,常常卧床不起。丞相到时,请即刻觐见。”丞相点点头,说:“好,我这就进宫见驾。”

      只见眼前窄窄的石阶沿山路铺陈而上,通向一对深红色的铁门,铁门两边的耳墙被粉刷一新,而下面的石基却长满青苔,深黑浅绿,一直蔓延到台阶上。丞相回头对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说:“幼常,你随我一同进宫见驾。”那被称为幼常的年轻军官,姓马名谡,三十出头,眉宇开阔,身姿挺拔。他口里答应一声,转身吩咐身后的士兵们原地休息,随后跟着丞相踏上石阶。站在门边的武士一把将他拦住,称:“内宫重地,刀剑勿入。” 马谡赶忙解下佩剑,双手递到武士手中。再看丞相,已经独自走远。

      一路走去,沿途两边武士们森然而立,刀枪陈列。丞相心中一片阴云飘过,脚步却没有迟缓。等候在大殿门口的侍卫们,远远看到丞相的身影,却仿佛心中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地。有人赶忙就将消息报进殿中,其余人纷纷前来迎接。他们一个个愁容满面,神色倦怠,仿佛千里迢迢赶来的,不是丞相一行,而是留守在这里的人。

      蜀汉皇帝刘备此时正靠在寝塌上闭目休息。在去年与东吴的夷陵之战中,蜀汉七百里兵营被吴军的一把大火烧得支离破碎,自己手下的将士们也几乎全军覆没。冲天火光中,他被迫逃向白帝城,幸好赵子龙将军及时从江州赶到,才将尾随而来的吴军逼退,保住了此城。

      从那时起,汉帝就在白帝城永安宫住下来。无论群臣如何劝谏,他都不肯回成都。他决心要亲自在白帝城镇守,防止吴军继续西进。可是身体却渐渐染上病症,每况愈下,如今不得不常常卧病在床。

      自从公元184年刘备起兵剿灭黄巾军以来,经历过大小战役无数,也不止一次在曹操大军的碾压下几乎全军覆没。可每次失败之后,他都能重振旗鼓,卷土重来。自从十多年前从隆中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先生出山辅佐之后,第二年刘备联合东吴孙权在赤壁之战中打败曹操,立足荆州,之后占领益州、夺取汉中,终于在公元219年在成都进位汉中王,形成与北魏曹操、东吴孙权三足鼎立的格局。

      那时候,刘备身边,文有以丞相诸葛亮、尚书令法正为首的众多谋士,武有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等这样冠绝群伦的名将,坐拥富饶的荆、益两州,可谓人才济济、实力雄厚。刘备光复汉室的理想,似乎转日就能实现。然而之后形势直转急下,就在这一年,东吴偷袭荆州,杀害了关羽。刘备在盛怒之下,不顾群臣的劝谏,于公元221年称帝之后,第二年亲自领兵征伐东吴,决心要讨回失地、雪平血仇,然而事与愿违,夷陵一战,葬送了蜀汉的精锐。

      人生的经历,真是难以预测。纵使自己始终百折不挠,屡败屡战,可是这一次,汉帝尽管依然不肯服输,可是身体却再也不能支撑下去。就连这早春二月的寒气,都让人难以抵御。

      汉帝喉咙一痒,猛地一阵咳嗽,有一阵几乎快喘不上气。身旁太监赶快上前,扶肩、捶背,忙了一阵才缓过来。恰逢侍卫进来禀告丞相一行到达的消息。汉帝命人给自己换一身龙袍,然后让人将自己扶到内殿大厅中坐定。那大厅内已经装饰一新,专等丞相的到来。

      永安宫内院不大,可是今天这段路却显得格外漫长。丞相脑海中,不觉浮现出两年前领军东征的汉帝,身着一袭金盔金甲,外披一件蜀锦皂底英雄氅,骑着一匹枣色羌驹。两厢勇士猛将簇拥,身后几十万精锐步卒相随,那可真是称得上英雄气概。

      那一日,汉帝谈笑风生,泰然自若,之前与丞相之间的不愉快仿佛完全消散。

      然而,出征之后,传回丞相府的消息甚少,筹粮筹物的事宜,也由赵子龙将军向丞相传达。也是从赵子龙将军那里,丞相才收到一些军情报告。丞相按例向汉帝送去的文书、问候,也鲜有回复。兵败之后,丞相屡次写信婉言请求汉帝回成都修养。然而一直等到十月份,汉帝方才下诏,命丞相在成都外郊设置天坛、地坛。诏书中未曾明言,丞相却猜中几分,果然从送信人的那里,知道陛下病情加重,已经难以理事。丞相忧心不已,只得建议另派大臣助守永安,盼请汉帝回都养病。不久,辅汉将军李严被升为尚书令,前往永安宫驻守,汉帝却再无旨意。直到开春二月,汉帝突然下诏,命丞相到永安宫见驾。

      征战在外,音信少绝,又逢兵败惨淡,病痛缠身,不知道汉帝如今是何境况?丞相暗自叹口气,本来打算向赵子龙将军仔细打听一下,可惜子龙至今未见。丞相带着马谡与李严众人,匆匆迈步走上内殿的台阶,等了一会儿,领头的太监才出来,宣众人进殿。

      丞相快步走上台阶,跨进殿门,转过两道松鹤延年的屏风。一股强烈的中药味扑面而来,丞相心中一紧,随即见汉帝居中而坐,身前身后环绕着侍卫太监,大殿左右排列着铁甲武士。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汉帝,身着一件皂底大红朝服,头戴一顶嵌玉通天冠,端坐在鎏金龙椅上,依然还是那位记忆中富贵威严的天子。然而,汉帝的面容,却笼罩着一层枯涩之色,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黯淡无神,俨然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众武士手中的利刃闪烁着白光,借着烛光投射在他的脸上,竟显出些许阴灰惨绿的光晕来。

      马谡心中发毛,怯意顿生,赶忙低下头。丞相在吃惊之外,内心却是一痛,泪水顿时涌上眼帘。他走到厅中俯身参拜:“臣孔明见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之前脑海中的种种思绪与往事,疑虑与埋怨,在低头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站在丞相身后的李严,紧紧地注视着高坐龙椅之上的汉帝,不敢错过任何表情。偌大的厅堂,只听见烛火在猎猎燃烧。

      汉帝心中亦是跌宕起伏。四年前,当东吴夺取荆州并杀害关羽之后,汉帝决心倾出全国之兵力,向东吴兴师问罪。愤怒的火焰在他胸中熊熊燃烧,他毅然决定弃绝丞相一贯坚持的“联吴抗曹”的主张,重用尚书令法正,作为东征的谋士。

      法正富有谋略,多有奇计,当年攻下汉中正是他谋略得当。东征之事若有他相助,何愁此仇难报?偏偏就在此时,尚书令法正病倒在床。汉帝命遍请蜀中名医,齐聚尚书令府听命,却回天乏术。

      临终之前,法正劝谏汉帝说:“恨我命薄,不能随主公东征吴贼。如今蜀中文士仰慕孔明,只怕再无人赞同主公东征之举。依我之见,主公不如听从孔明之言,以免背拂众意。”汉帝难过地说:“是备无福,不得尽用先生之力。孔明辅助我多年,谦逊仁厚,云长之仇不共戴天,我想他必不会违逆与我。”法正摇摇头说:“孔明与吴中文人,颇为交好。就连孙权也对他很是仰慕。当年孙权迁都建业,正因为孔明的一句评语:‘龙蟠虎踞,为帝王之都。’可见敬重如此。我料孔明断不让主公与东吴交恶。”

      这句话正道中汉帝的一个心病。丞相为人做事,尽善尽美,非但蜀中之人,就连汉帝也甚为欣赏、羡慕。自己也偶尔效仿,然而事情落在自己手上时,往往变得面目全非,虽然自己贵为一国之君,也不得不承认贤拙有别。。而孙权迁都建业一事,自己当年对此颇有微词,觉得孔明此举过于亲近。好在孔明知道汉帝不喜此事,之后极少出面处理与东吴的事宜,就连在东吴的哥哥诸葛瑾出使蜀汉,两人见面,也只限于公馆之中。事过多年,此事也就被淡忘了。

      法正故去后不久,汉帝登基。在第一次朝会上,汉帝就与群臣商议东征之事。果然不出法正所料,朝中文人以大学士秦宓为首,武士以赵子龙将军为首,纷纷反对东征,所言之事,都是力劝汉帝继续“联吴抗曹”的主张。

      众人恳切进谏之时,汉帝却见丞相面对自己默然而立,静听身后众人之言。这份冷静和洒脱让他更加沮丧,转而恼羞成怒。

      文人依附丞相也就罢了,连子龙这个跟随我多年的心腹爱将,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对丞相唯命是从,对我的决定反而屡有异议。照此下去,身为国君,威望何存?

      汉帝心中想着,脸上的神色渐渐坚毅起来,他看着秦宓,嘴角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线。丞相见此,心知不好,这时正听见秦宓说完最后一句:“臣只恐东征之事,有违天时,乃国运衰败之兆也。”

      汉帝冷笑一声,斥道:“天地鬼怪之事,岂是人能占卜?前昔张裕谏阻朕与曹操争战汉中,若果按他所说,哪有今日这两川之基业?今朕意已决,出兵东征你怎敢梗顽抗逆?来人,将秦宓押入死牢,出兵之时,斩首祭旗!”

      群臣一见,大惊失色,不知陛下今日为何如此决绝。汉帝又道:“子龙将军既然不愿东征,也罢,你无需与我同往,且留守蜀中待命。”子龙见汉帝责怪,忙跪下表白:“臣随陛下征战多年,何曾落后?若陛下执意东征,子龙愿为先锋!”汉帝不再理会,挥手命他退下。

      群臣见汉帝怒气正盛,再无人敢多言,只把眼睛望向丞相。丞相素来受到陛下敬重,此时只有他才敢相劝。哪知汉帝转过头,先开口唤道:“丞相!”

      丞相赶忙出班站立。汉帝道:“大军日耗甚费,朕想请丞相即日起开始准备钱粮物资,以备出征之用,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这句话一出口,逼得丞相必须表态,是支持皇帝,还是支持自己的意见?丞相不假思索,回道:“陛下旨意已定,臣自然听命。”汉帝心中稍平。丞相劝道:“秦宓拂逆陛下之意,本该重责,只是出兵在即,还请陛下施恩宽恕其死罪。”众臣在身后都纷纷附和。汉帝难违众意,顺势点头答应:“那就且把秦宓押在天牢,待我回师之日,再与他理论天时。”丞相接着问道:“法正已逝,但不知此次出兵,陛下带何人参谋军事?”

      汉帝一时语塞,蜀中猛将如云,而谋略之士除了孔明,首推法正。孔明的问话,不过是提醒自己,没有谋略之士,东征实无胜算。孔明的担心,确实有理。汉帝心意稍回,法正临终之言却浮上心头:孔明决不让自己与东吴交恶。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汉帝的怒火“腾腾”重燃,恨道:“丞相何有此问?孙权背叛联盟、杀害云长,如此卑鄙行径,朕岂能不闻不问?难道没有谋士相助,朕就坐视孙权小儿占我荆州不成?”顿了一下,汉帝咬着牙说:“他曾经迁都建业,日后他若想迁都成都,那又当如何?”

      丞相一听,惊愕不定,自己所言,不过就事而论,万没想到汉帝猜忌自己,真不知这从何而起?难怪汉帝刚才对秦宓、子龙如此绝情,原来因我受罚。丞相有心分辨几句,然而见汉帝如此愤恨不平,他赶忙走到大殿正中跪下,说:“是臣言语不敏,请陛下恕罪。”说吧,叩头在地。

      丞相低头服错,汉帝心中才稍有缓和,素日对丞相的敬爱之情又回转来。大殿之中人人心知肚明,丞相行此大礼,实为顺从国君的权威。丞相如此,其他人又怎敢有违?汉帝再次开口,声音充满威严:“东征伐吴之事,任何人不可再谏。”众臣齐齐跪在丞相身后,叩拜领旨。

      如今在永安宫,见丞相再次俯伏于阶下,汉帝不由得感慨万千。从当年初登基时的强盛到今日之损兵折将、失地陷城,只觉人事两非。病痛的折磨,年老的衰弱,终于让他意志渐逝,心力枯竭。身为国君,他已无力驾驭群臣,更觉无颜回归成都。他只好留在夔关,盼这滔滔不绝的长江水将盘踞在心头的悲哀冲淡。

      可是,自己身后之事,不得不做个安排。太子生性平和,喜欢享乐,年纪轻轻不过十七岁,若没有忠贞贤能之人辅佐,他怎能担当得起这家国社稷?

      朝中若论忠贞贤能之人,自然非丞相莫属。十多年前汉帝与丞相相识,汉帝只有数员大将千余士兵,丞相不过是一介白丁。十多年的生死搏杀,最终建立蜀汉王朝,丞相功劳卓著,对自己忠心耿耿,这一切,让自己对他一直敬重不已。可是,如今自己威望全无,颜面尽失,丞相的心,是否如一?

      回想以往,多少次在困境中,丞相曾帮助自己转危为安、死里逃生。丞相的绝顶聪明,无双智谋,多年来一直让自己深为佩服、赞叹。现在这颗衰老病弱的心,却为此感受到深深的威胁和恐惧,不敢面对。

      然而,为了太子,为了社稷,汉帝不得不下决心与丞相相见。既然会面难以避免,那就定在白帝城。至少,在这里,我还是蜀汉的国君。内心的脆弱,还可以用武士的盔甲刀剑掩护起来。

      而此刻,见到丞相千里迢迢闻诏赶来,轻身面君,谦逊恭敬一如当日,其坦荡磊落之心,可明日月。那一瞬间,汉帝心中如江水决堤,将猜疑、焦虑、忌惮冲泻到千里之外。

      备何人也?此生得此大贤辅佐,何幸之甚!

      汉帝强忍住眼泪,声音中重新充满威严:“丞相请起,一旁赐坐。”

      待丞相坐下之后,汉帝挥手命武士退下,又示意左右奉茶,然后缓缓开口说:“丞相千里而来,甚慰我心。这两年丞相在成都辅助太子监国,多有辛苦,我心中感激不尽。”丞相答道:“此乃臣职分所当,不敢言劳。太子与朝中群臣,临行之前,托臣向陛下致意顺安。” 汉帝点点头,说:“这几年太子监国,丞相觉得他的才智和为人如何?”丞相说:“太子身为储君,心胸宽大,颇有容人之量,实在超乎臣的期望。”

      汉帝干枯的脸上现出一些笑意,说话间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丞相如此说,我心中无忧矣。太子愚钝,还请丞相日后多多教导他为政之道。”丞相忙答应道:“臣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太子。许多先贤古籍对治国之道论述精辟,譬如《韩非子》、《管仲篇》、《六韬》、《申子》这样的书。臣正准备闲暇时为太子誊抄一份,以资阅览。”

      汉帝深为感动;“如此,就有劳丞相费心了。我已过知天命之年,死亦无憾,只是惦记太子和他的两个兄弟。他们能够承蒙丞相看顾,他日我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说到最后,已是哽咽难言,泪水缓缓地流淌下来。喉咙中一阵痰涌,汉帝猛地狂咳起来,难以呼吸。太监们赶忙上前施救,方才又缓过气来,一时说不出话。众人将眼睛望向丞相,丞相命道:“你们将陛下送回内室休息,请御医前来照看。陛下苏醒之后,报与我知。”太监们纷纷答应,各自照办。

      丞相又问:“侍卫长何在?”侍卫长姓向名宠,跟随先帝东征之时,虽然大军夷陵溃败,他的部下却毫不散乱,深得汉帝赞叹。向宠来到丞相面前,低头行礼。丞相吩咐向宠:“你须尽心侍奉陛下,宫中若有任何异常,随时禀报于我,不得有误。”

      向宠领命离去,丞相又吩咐请御医忙完之后,前来见他。然后这才散去众人,带着马谡来到偏殿。院中一株桃树正值花开,被昨夜的雨打落满地,一片片花瓣沾满泥水,残败而色泽依旧娇艳。丞相的脑海中,竟浮现出汉帝憔悴而庄严的神态。

      这时,人报尚书令李严求见。李严原是蜀中一位能征惯战的将军,因平叛有功,得到丞相的推荐,被提拔为辅汉将军。近来被汉帝召到永安驻守,升任尚书令,仅次于丞相之位,他颇为受宠若惊。今日永安宫中的武士,原是他按照汉帝的旨意提前安排。如今总算有惊无险,他心中长长地舒一口气,又混杂着些许失望些许忌妒。从此以后,诸葛丞相在蜀汉的位置再也无人能动摇。只是,今日之事丞相不会怪罪自己才好。

      见到丞相后,李严忙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礼。自己这几年能够跻身大臣之列,都得益于当初丞相对自己的推荐。然而,丞相在朝中德高望重,又廉洁自律,让人敬重之余,又颇有些畏惧。

      丞相问道:“正方,你在此驻守,已经好几个月了。不知东吴方面有何动静?”李严忙拱手答道:“禀丞相,去年冬天吴主派人前来讲和,陛下同意之后,吴军再也未曾进犯。尽管如此,在下还是命人日夜监视江面动静,以防吴军偷袭。”丞相说:“白帝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正方做事沉稳周到,看来此地万无一失。陛下特意命你来此领兵驻守,也是陛下的知人之明啊。”李严说:“丞相过奖了。陛下对我恩宠有加,我李严纵然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丞相又问:“不知城中防守物资,可否齐备?”李严说:“城中物资有江州供应,不曾短缺。唯一的隐患,是城中没有水源,如果敌军大举围城,时间一长,城中难免混乱。”丞相说:“正方所言有理。过几日待我到城中巡视,看看是否有良策改进。”

      李严起身称谢,告辞离去。马谡上前禀报:“赵子龙将军城外巡查方回,门外候见。”丞相忙命请进来。话音刚落,赵子龙将军已经大跨步进屋。只见他一身银色盔甲,眉眼俊秀,气宇轩昂。子龙将军上前见礼,口称:“子龙今早奉圣谕巡城,未能前去迎接丞相,还望见谅。”丞相道:“子龙将军多礼了。大战失利,你拼死护送陛下回城,尽心侍奉于病榻之前,可谓劳苦功高,忠心可鉴!”子龙叹道:“丞相过奖,末将不敢当。”丞相见到子龙叹气,还是平生第一回,心中也颇为慨然。

      接着,子龙将军将兵败之后的经过三言两语说了一遍。寥寥几句,窗外已是暮色深沉。这时宫中太监来报,陛下已经苏醒过来。丞相一听,起身道:“子龙,我们一起入宫探望陛下。”

      从宫中回来,丞相又留下御医交谈一阵,仔细询问汉帝的日常药物饮食,不知不觉已是夜深。御医一走。马谡赶忙命人端上晚饭。待丞相用膳完毕,马谡上前低低地说:“丞相今日殿上面君,可觉有异?”丞相一愣,问:“幼常,有何不妥?”马谡回道:“李严负责永安驻守,如今却带武士入宫,子龙将军与丞相交厚,今日丞相初到,他却出外巡城。属下在想,莫不是陛下对丞相心有所隔?”

      丞相一听,正色道;“幼常不可如此说。创业之初,何等艰难,然而君臣齐心协力,方能有今日之基业。若是互有嫌隙,岂能行远?幼常此言,乃是猜疑主上,以后断断不可。”马谡心中惭愧,忙俯身认错:“是,属下谨记丞相教训。”

      丞相想起一事,说:“今天正方提到,永安城中缺乏水源。若敌人围城,则不战自乱,断难持久。幼常,明日你随我前往这城周围勘察,寻找水源。”

      不久,马谡按照丞相的吩咐,从城外的一处泉眼开始,将当地出产的毛竹一节一节地连接起来,作为输水管道,顺地势敷设在地下,一直通到城内一处青石砌就的小水池。

      管道敷设完工的那一天,城里的老百姓都蜂拥而至,远远地把水池围在中间。大家都在议论这顺着竹筒自动流出来的水,这可是头一遭听说这样的事。好奇的人们伸长脖子,远远地注视着水池边的官兵,和官兵簇拥之中的丞相。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小校取下竹筒端头的布块,顿时一股清泉奔流而出,四处喷溅,飞到士兵的身上,还带着地底的寒意,顿觉冰凉沁骨。老百姓们远远地看见水涌出来,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活了一辈子,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有水自动地从管子里流出来。也不知道管子的那一头连着哪儿?有人说另一头是在地下。这么一说,大家就更迷惑了。见过泼出去的水自动地流到地里,还从没听说地下的水能流到地面上。不管怎样,吃喝拉撒的基本生活,哪样能离开水呢?有了这自动流出来的水,大家就再也不用从城外一桶一桶地挑水进城,方便得太多了。较为机灵的人,就开始琢磨,不知道这水能流多久?哎,要是丞相能在这里呆久一点就好了,丞相在这里,这水就绝不会断。

      其实,丞相这次离开白帝城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而这泉水,自此被称为“义泉”,成为当地祖祖辈辈生活的一部分。

      李严和手下的将官一个个也是眉开眼笑,心中一直担忧的水源问题,总算解决了。我们到永安城好几个月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呢?大家说着笑着,纷纷恭喜丞相引水成功。丞相笑着说:“这还多亏马谡将军,带着士兵们挖沟填土,日夜不歇,两个月内就将顺利引水入城,可谓劳苦功高。”马谡忙推让说:“多谢丞相夸奖。属下不过是按令而行,何功之有?”他没敢明说心中的担忧,陛下的病情每况愈下,一旦不测,就得立刻赶回成都。所以他不得不赶着进度抓紧干。丞相何尝没有这个担心。他望着这个勤勉年轻人,爱惜之情又重一分。马谡的哥哥马良,品性高雅,与自己志趣相投,相互引为知己,结拜为兄弟。只可惜此次夷陵一战中,马良为国捐躯。而马谡博览群书,聪明过人,如果好好培养,有望成为一名英才。真能如此,也算是对九泉之下的马良贤弟一个交代!

      这时,远远的有一骑快马疾奔而来,周围的百姓忙不迭地闪向两边,“呼啦”将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到了丞相近前,来人翻身下马,急切地说:“丞相,陛下刚刚昏厥过去,人事不省,子龙将军请丞相尽快回宫。”

      众人一听,大吃一惊,赶忙随丞相回到永安宫。这时汉帝已经苏醒过来,正半躺在病榻之上闭目不语,脑海中的思绪却异常清晰。泉水流进城的消息,也传进了永安宫。宫中上上下下都在谈论这自动流出来的水。尽管今日天气阴沉,雨水已经开始滴滴答答地落在窗户上,永安宫内却一扫往日的阴霾,人人喜笑颜开。

      汉帝心想:孔明政务通达,为人干练,又长于巧思,我何尝不知?十多年前第一次听人推荐诸葛亮这个年轻人,自己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自诩为“管仲”、“乐毅”。管仲为春秋齐国的贤相,辅助齐桓公成为诸侯霸主;乐毅是战国燕国的武将,为燕昭王率兵攻占齐国的七十二座城市。刚开始自己以为孔明此言,或有夸大的成分,随后才知,其实已是自谦。

      然而,就在乐毅包围齐国的最后两座城池之时,燕昭王驾崩,燕昭王之子燕惠王即位。燕惠王受人挑拨,排挤乐毅。乐毅随即逃往赵国,得以保全性命。尽管后来燕国惨败于齐国,乐毅依然守“义”,未曾乘机攻伐燕国。然而,燕国却从此迅速衰落。

      这段历史,在汉帝的脑海中又一次重现。孔明的忠勇才干,远在乐毅之上。这十多年来他与我坦诚以待、生死相交,我不能让乐毅和燕国的悲剧重演!

      见众人到来,汉帝吩咐丞相坐在床榻之上,让子龙将军将一份遗诏交到丞相的手中,说:“有劳丞相亲手将此诏书交付太子,嘱咐他认真学习治国之道,培养贤德的品格,千万不可荒废。”紧接着,汉帝把二儿子鲁王叫到面前,叮嘱他:“朕死之后,你们弟兄三人,记得要尊丞相为父,与丞相共同治理国家,不可轻慢。”鲁王答应着“是“,不由得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来在丞相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口称“相父”。丞相含着眼泪,将鲁王扶起来,连声说:“二王子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闷雷,雨声更紧。汉帝停了一会,嘱咐群臣道:“朕一生颠沛流离,历经艰难,矢志不渝要扫平奸贼、兴复汉室,只恨才疏德薄,不能遂愿。承蒙诸位跟随朕征战多年,尽心竭力,最终成就三分天下。朕死之后,朝中之事,尽托付于丞相。望诸君不忘初心,与丞相一起辅助太子,务必要清除奸贼,太平天下!”

      末了,汉帝拉住丞相的手,说:“丞相,以君之才,十倍于曹丕,朕相信你一定能使国家安定,汉室中兴。如果太子还能辅佐,就辅佐他,如果他将来实在不能成材,君可自行决定取舍。” 这时,恰逢屋顶滚过一串响雷,尚书令李严惊得浑身一震,嘴角不觉抽搐一下,心中阴云浮沉。其余殿中众人或是吃惊,或是猜疑,个个忐忑不安。

      丞相顿时明白汉帝的用意。“善作者不必善成”,乐毅事奉明君,发挥其军事天才建功立业,面对不信任他的君主,则毅然抛下已有的功业,毫不纠结。这份洒脱和自由,是智者的见识,明者的果断,勇者的放弃! 丞相的这些想法,曾坦然地与汉帝交流过。只是当时自己尚还年轻,不比现在,历经世事纷争,置身功业之中,更知其中的不易。

      然而,此时丞相却万万没有想到,汉帝竟然将自己十多年的一席话记在心中,在生命的终了,当着众文武的面,举家国倾心托付。

      人生一世,与知己相遇相知,足矣!

      丞相跪在榻前,泪水长流:“陛下,亮愿尽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惟死而已。”

      侍立一旁的子龙将军攥紧双拳,耳边仿佛又听到战场上四面喊杀之声,是自己在长坂坡拼死保护幼主?还是汉中北山血战曹军?刀光剑影中,生死已被置之度外。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从隆中出山伊始,丞相自己作保人,帮主公刘备找荆州大户借钱借粮;赤壁大战前只身一人身往江东,联吴抗曹;主公挺进益州,他稳守荆州,主公争夺汉中,他足兵足粮供应。这些年,丞相早已抛下生死安危,坚韧不拔,笃行不倦。子龙将军忍不住热泪盈眶。

      而大殿之中,只有马谡一人,心中明白丞相这句话的深意。春秋时期晋国大臣荀息,在国君驾崩前,面对国君的托付,就说出类似的誓言。而之后荀息果然以自己的生命践约。历史可会重演?马谡在悲痛之余,不由得面呈忧惧。

      丞相的誓言在汉帝的脑海中来回摇荡。汉帝欣慰地舒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最重要的心事已经完成,死又何憾?这时汉帝突然感到耳边一阵空白,群臣的哭声完全消失,雨声也陡然安静下来。

      雨停了?汉帝费力地再次睁开眼,眼前只有烛火的光环在不断跳动,渐渐扩大,最后将整个大殿照得雪亮。汉帝在心中笑起来,无声地说:“孔明,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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