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渡

作者:冬蝉m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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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里墙外


      自从三十年前大赦天下,民间营商环境一片大好,子虚镇的商队借着发达的水路交通和精美的轻工业制品在全国颇有一番威名。正月初七,寒风瑟瑟的码头上货船都已蓄势待发,这几天正是各家陆续外出经商的时候,再过个三四天,商旅大部队踏上远航之路,子虚镇里便只留下老幼妇孺和一些备考科举的应试书生。
      逆着人流,金吉仁一瘸一拐地走下客船,看到岸上几处送别之景,一下想起了自己年轻离家的样子,但他无暇停留。紧了紧身上的棉袄,他就近问了个面熟的小厮,直往玉茗巷赶去。
      金吉仁是远近闻名的戏班经理人,他管理的明德剧团很受追捧,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剧团均能满足看客的期待,因此常常一票难求。近年来由于江浙一带地方官员的青睐,明德剧团更是名声大噪,惹同行艳羡。照理说,年后不久正是剧团忙碌的时候,金吉仁又怎会千里迢迢来到子虚镇?小厮不解,但小厮已经暗暗盘算着这几天除了睡觉就在码头上守株待兔,等下次再见金吉仁时可要好好献殷勤,争取讨个几张票。
      春寒料峭之中,恰是几朵红色山茶点缀了枝头春意。金吉仁此番舟车劳顿,不为探亲,不为赴约,是求人来了。年前便出发,一路上快马加鞭跑废了两匹千里马,为了节约时间从水路转陆路再转水路,终于在元宵节之前赶到了子虚镇。但金吉仁知道,此行最大的难题尚在玉茗巷。
      “金伯伯,新年好!”郑莘明趴在墙头,朝门外招手,“您怎么光站着不敲门进来哇,我看您都徘徊好久了。”
      “新年好,丫头你几岁了还翻墙呢,快下来快下来,多危险呐。”金吉仁的紧张情绪一下被打断,小姑娘的明眸善睐和野性生长的绿萼梅相互辉映,看她露出半张充满好奇的脸,金吉仁突然为自己的踟蹰感到好笑。
      郑莘明没有马上下来,而是先答话:“我和十三哥在剪梅花枝,站在梯子上可稳当了,您就别担心了。门虚掩着,您直接进来就好了。”
      金吉仁从怀里掏出两个新年红包,特意把路上折的一枝红山茶压在其中一个红包上递给郑莘明。互相打过招呼后,听着表兄妹俩的拌嘴一路往后院耐冬楼走去。
      “莘荣最近身体怎么样啊?”“金伯伯你看他跟我说话这精气神,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吗?倒是金伯伯您这老寒腿,赶紧该保养保养,该休息休息哇!钱是挣不完的,身体才是本钱!”
      “金伯伯我挺好的,过了元宵也就出去经商了。”郑莘荣看着自己半个身位前的郑莘明,挤出了点不舍之情,又快速瞟了眼金吉仁的右腿,默默低头扶了他一把。
      “郑十三你今年要出去怎么没跟我说啊?一上午真就一点风声都不给我透?”郑莘明闻言停下脚步,握紧了怀里抱着的梅花枝条,回头怒视。
      捉摸不透平素大大咧咧的人是真生气了还是装腔作势,郑莘荣也不想气氛因自己而伤感,轻描淡写道:“早告诉你有什么用,现在你不是知道了么。”
      一路无言。
      “爹爹娘亲,金伯伯来了,这是金伯伯给我的红包,先放你们那儿吧。”郑莘明状似无意地把爹娘的注意力引到山茶花上,待红包被接过,又匆匆把折下的梅花枝条放在桌上,打过招呼溜走了。郑莘荣见这架势终于验证自己把人惹毛了,赶紧也追出去。
      比起兄妹俩的赌气日常,耐冬楼里的氛围似乎更为微妙——
      金吉仁一进门便开始注意郑父的一举一动,希望从细枝末节解读这位老友的意愿。他们是总角之交,儿时一起读书一起逃课一起在琴行跟着师父学艺,论天赋和努力程度,自己总是更胜一筹的。可是命运似乎总是格外优待他人,当年二人在异乡为生计发愁时,传来消息说郑家因经商有道而发家了,于是他向师父请辞,背上琵琶便只身回家继承产业,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此后两人便只是偶有走动。金吉仁想,定是岁月善待有钱人,一别多年,这位发小看上去依旧充满活力、精神矍铄,相比之下自己则因为常年奔波而显得沧桑。
      屋里几人心照不宣地免去寒暄,郑父给金吉仁递上暖手炉,又在茶几前慢条斯理地煮茶,郑母则专心致志地将梅花插进花瓶中,又把山茶花单独装点在一个小瓷瓶里,放在金吉仁手边的案几上。暗香浮动,金吉仁的目光掠过错落有致的绿萼梅,又定格在盛放单枝山茶花的瓷瓶上,此瓶大概产自哥窑,胎薄如纸,釉厚如玉,釉面布满冰裂纹,看着极美,也极脆弱。恰似明德剧团现下的处境。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郑父郑母手上功夫没停,屋子里无一人开口。金吉仁瞄到茶盏下压着的信笺,试探道:“老郑,上月给你寄的信收到了吗?咱们开门见山,我的来意想必你已经清楚。
      “真不是我仗着师兄的架子正月里来给你们添堵,知县生辰就在下月,我们戏班子配合本已步入正轨。谁知九月底的时候,弹奏琵琶的赵乐师同张府小姐私奔了,至今不知行踪。这替补的钱乐师年前又因赌博欠债被人斩断两根手指,好不容易就地找个懂音律的孙乐师吧,老是卡不进拍子。别看剧团名气大,实在是贤才难求,要是知县不满意我们的演出,明德剧团进京的机会可就更渺茫了,这可是咱师父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期待,我想帮他完成未竟的京城梦。我真是别无他法,这才舔着脸来求你卖个人情。”
      郑父斟了一盏茶,将瓷杯递给眼前这位多年不见的发小兼师兄,还同从前一般亲热地唤着“大哥”,他说道:“大哥不用想得这么复杂,我明白你千里迢迢找到我这儿便是已至末路,咱们的交情不用多说,我也不是自私的人,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必定倾力相助。”
      郑父说到这里,却话锋一转:“不过我自己怕是有心无力。一来,当初学艺时我主修古琴,琵琶虽说学了些技法,终究有些拿不出手;二来,你记得我同你说过,五年前我们经商贩茶时在码头和人家争地盘,当时争吵得厉害,不留神被斧子砸了一下,我这右手落下了残疾,如今难以从事精细活儿了。”
      “你兄弟家不是做医药生意吗?有没有靠谱的大夫给你看看?”知道经商有风险,但这还是金吉仁第一回听说师弟落下残疾这事,路上打好的腹稿一下被此刻惊惧的情绪冲走了。
      金吉仁看到他抬起的手在空中不自主地微微颤抖,心里一下凉了半截。不知是心疼师弟居多,还是为剧团的前路感到焦灼。
      “这已经是大夫努力救治挽回的最好结果了,总算还保住了这只手,要是再晚个两天,别说这只手,就是这条胳膊都要废掉。”郑母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此刻用最柔和的语调平静叙述着血淋淋的回忆,又给金吉仁增添了几分心上寒意。
      郑父见金吉仁脸都白了,赶紧截住郑母的话头,分别续上二人的茶盏,轻轻笑道:“阿满你别吓大哥了,哪就这么危在旦夕。大哥,咱们剧团的事还没说完呢。
      “路上飞鸽有些许延误,你的信笺我们前天才收到,这两天也仔细考虑了,你看郑莘明怎么样?”
      “十六丫头?这可是要离家远行,她自己乐意吗?你和弟妹舍得吗?”
      “她从前几年表兄弟们外出经商开始就吵着也想出去历练,你说我们去外地经商这三天两头闹矛盾,有的时候还要见血,谁能顾得上她?她一直没出过子虚镇。昨天我们跟她交代了一下明德剧团的大致情况,今天你没发现她见着你的时候比平常热情了许多吗?这丫头藏不住心事的,心里期待着呢,你去跟她发出要约,保证她答应得比谁都快。
      “况且这丫头从小在音乐这方面就没被亏待过,琵琶是师兄你启蒙的不必多说,二胡、编钟、古筝,不是师父在世时启蒙的,就是师兄弟们哄着手把手教的,有时候我和阿满都嫉妒这丫头的贵人运,就古琴是我教的,不知她吊儿郎当学了几分。内举不避亲,再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符合咱们明德剧团调性的乐师了。最关键的是,她的琵琶可不输当年的师兄。你现在贤才难求,还不是因为自己也精通琵琶,才对同行诸多挑剔。”
      金吉仁并不排斥这种被师弟看穿心思的感觉,就像一下回到了当年两个穷小子相依为命互为依托的日子,他同时也精准挑明郑父以喝茶为幌子回避的第二个问题:“十六丫头当然合适,你的古琴不必多说,当年全天下也就施家小娃能和你一较高下。自小是弟妹教出来的,人品、德行、为人处世自然也让人放心。只是,我都不敢说舍得让十六背井离乡,你们当真舍得?弟妹没去过剧团,师弟你不知道剧团里会有些什么样的人吗?三教九流,上等人的白眼、下等人的蔑视,被当做玩物、没有自己的意志,最不堪的是剧团里从来不缺的就是不干不净的勾当。”
      屋里一下陷入了寂静。
      “我们普通人去哪里从事哪一行不会经历这些?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草台班子,要想享受自由、荣耀,就必须为此付出痛苦的代价。郑莘明从小不愁吃穿不缺爱,物质条件满足了就开始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公理、正义,总是嚷嚷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确实同意她的看法,但她想要从自己身上证明这些道理,势必得要自己去做出选择,甚至取舍。郑莘明是一个独立的人,我能做的只有理解她支持她尊重她,而不是打着保护她的旗号去拘束她。”郑母拗下一朵梅花,揉碎在指尖,似有若无的清香一下馥郁起来,“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墙角梅花尚且向往墙外风景,我们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她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金吉仁试图嗫嚅出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在心中暗自感慨:这对夫妻的教育理念当真罕见。无论如何,金吉仁心里的一座大山算是落地,他的眼神不知不觉游离到窗外,郑莘荣给郑莘明堆了个雪兔子,院子里的兄妹俩似乎已经和好。年轻时翻脸和好是很轻易就可以得到回应的,世事浮沉之后,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人试探着踌躇着,哪怕氛围再怎么和谐,好像也回不到从前。此番谈话顺利得出乎意料,金吉仁回味着自己这一路的忐忑,心里颇不是滋味。时过境迁,当初一起学艺的两个鲁莽少年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儒商和有所作为的戏班经理人。凛冽的风里似乎带来遥远的英雄主义,以山茶花为信号,一约既定,万山无阻。这些年看似渐行渐远,此时却更像是殊途同归。
      “师兄,明德剧团进京演出是师父的愿望。那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回忆和现实交织,金吉仁一时辨认不清这是青春的回音还是眼前老友的提问。他只是干涩地笑笑并不作答。正当郑父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时,金吉仁终于吸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我的愿望是保护剧团里的每个人啊,弟弟你忘了么。树大招风,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愁得掉了多少头发。”
      “那我们十六要做你跟班了,哥哥你可要好好保护她哇。”
      “有一种被你看透算准的感觉。”
      “其实我也是。”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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