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之恋

　　镇上的老奶奶就要死了。

　　没有人知道这位老妇人来自何方；但人们都说她十几年前搬来这里时就已经比镇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老了。

　　镇子很小，几乎每个人彼此之间都熟悉；也足够封闭，让此处还保存着最纯朴的信任和善意。

　　许多户人家常派家里的小孩子去看看老奶奶的身体情况，给她送去些多余的物资，或只是陪陪这孤独的老人，已经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

　　如今，最初照顾她的那一批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了。

　　老奶奶在镇上算是个神秘的存在。她深居简出，除了轮流过来照顾她的小孩子们之外，不怎么与人来往。

　　据孩子们说，老奶奶人很慈爱，喜欢让他们给自己念念书听；她常常摸索着胸前的一个吊坠，有时打开来看看，抚摩着里面的人物小像，不过，谁也没见过画像里那张脸。

　　因此，尽管传消息的孩子们声称老奶奶说自己喜静，想要不被人打扰地死去，依然有不少好心的镇民到那小木屋里去看望她。

　　进了这简陋的屋子里，看到老人家容光焕发地靠在躺椅上，大人们回家就斥责孩子说瞎话。

　　可是，这消息是“唱诗班的小天使”夏洛蒂先告诉他们的，孩子们抱怨。而大家都清楚，夏洛蒂是从不撒谎的。人们感到奇怪。

　　这个冬夜里，小夏洛蒂坐在老奶奶床边，用她那风铃般的嗓音慢悠悠地给躺在床上的老人读着一本诗集。

　　一阵若有若无的敲门声传来，小姑娘跳起来，跑到外屋去开门。

　　“奶奶，一位年轻的先生想见见您。”夏洛蒂朝里屋喊。

　　“让他请进吧，”老太太睁开眼睛，声音里透着笑意，“你该回家去睡觉啦，洛蒂。今天你已经很累了。谢谢你，孩子。再见了。”

　　唱诗班的小天使听到自己完成了任务，高兴得很，蹦蹦跳跳地冲进外面夹着雪花的寒风中。

　　年轻的绅士缓步进入了老人的视线。

　　“你终于来了。”老妇人仍躺着，头偏过来，耷拉在被子上的手臂抬起，颤巍巍地朝他的方向探去。

　　奇怪的是，这动作竟流露出一种少女式的喜悦来。“我知道你会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年轻人的内心似乎深受感动：他快步走入老人床头烛火照明的范围中来。

　　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浅金色的鬈发剪短了不少，垂落在两边耳根下；繁琐的衣饰已尽数褪去，身上是剪裁合体的新式绅装，算不上隆重，但打理得简约体面。

　　“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俊美……”老人眯起眼睛端详他，像每一次重逢时那般由衷地感叹道，“我却早已满头银丝啦。”

　　“那么这果真是最后一次重逢了吗？”青年神情激动，双唇微微颤抖着。“这镇上的人告诉我，你还好好的，身体康健得很。”

　　“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很清楚。”老人微笑着，不急不忙地说，“今天夜里我就要死了。我的心跳已经在一点点减慢，每过几分钟恐怕都要少一下；我的身体在渐渐变冷。寿终正寝！在这个年代，除了这样的地方，谁还能够指望这样的幸运？”

　　她望着他，眼白浑浊，但琥珀色的眼珠中仍泛着光彩。

　　年轻人的身子缓缓降低。他在她床边单膝跪了下来。

　　他双手握住了老人耷拉在床边的那只手，近乎虔诚地捧到嘴边，在那苍老黯淡的手背印上一吻。

　　这吻实在长久、强烈：虔诚信教的人会以为它会把生命的活力重新注入这个衰老得不可能再继续维持的躯体之中，让这只布满皱纹的手再一次焕发青春美貌。

　　“不，别这么激动，更不要流眼泪！为一个像我这样年纪的老人的死难过哭泣，是会被认为不礼貌的。”老妇人咯咯地笑起来。“您应当祝福我才是。”

　　“我舍不得你。”青年人轻声说，把头垂得很低。

　　“为我祝福吧。”

　　“我祝福您。您将拥有永恒的、真正的自由。”

　　“看来你我仍心有灵犀。”老妇人微笑。

　　“你在这小镇上的几年，生活得还快乐吗？”青年问。

　　“这里的人都是些最好的人。尤其是天使一样的孩子们。”

　　“你有没有想象过，如果你打从一开始就出生在这里的话，你的人生将会是什么光景？”青年认真地问道。

　　“活到97岁，然后像今天一样平静安宁地老死在炉火边的床上。”老妇人似乎有意打趣，好让氛围变得轻松些。“既然导向同样的结局，过程我倒宁愿多点波折。”

　　青年似乎没有受到影响。他接着往下述说着：“你会平平安安地长大，在恰到好处的年纪遇到个英俊善良的小伙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再看着孩子们的孩子长大成家。

　　“你会永远不了解世界上竟还存在战乱和饥荒，根本想象不出什么是恐怖和罪恶。此刻，爱你的家人们会围成一圈陪着你，祝福你，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

　　“那么我不愿意。”老人这话说得很认真，也十分坚决。“我天性太热爱自由，不可能忍受这样千篇一律、平静无澜的生活。”

　　“我也同样不愿意。”青年抬起他英俊的面庞，直视着老人。“因为那样就不会遇见你。”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真羡慕您，”她开口，“您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去享受四处冒险的日子。”

　　“而我羡慕您，”青年的声音带着幽怨的意味，撇开了脑袋，“您是先一步离去的那个，不必体会被抛弃的滋味。”

　　老人的嘴角上扬了。她决心不再故意挑逗这可怜的男人。

　　“我曾真挚地爱过你。”她仰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青年模样的人立起身来，朝她冰凉的额头吻过去。

　　“可是我的心跳越来越迟缓啦，”老妇人手伸向左胸口，抱怨道，“时间已然不多。坐下来，坐到我床边来吧，我的爱，与我重新讲讲过去的回忆吧。有些事过去太久，或许我已淡忘了。就让我在回忆中慢慢地死去吧。”

　　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他庄重地坐于床沿，重新握起她衰弱无力的手，这一次，与她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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