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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盛夏时节,骄阳似火。
纵然是在山中,有茂密树叶遮天蔽日,增添的那几分凉意,对隐蔽灌木丛中的人而言,也是远远不够的。
偶然有风从林间吹来,撩动草叶唰唰作响,摇摇晃晃,隐隐约约显露出一个娇小的身形,穿着简单,一身暗青色粗葛布短衣劲装,乌黑的秀发用绛色发带高高梳起,松松垂落在脑后,发间并无珠钗装饰,面上不施粉黛,却更突显精致大气的眉眼。人虽然看着娇小,眼神却很坚毅。
沈知鱼微微抿着唇,一动不动地透过草叶盯着空无一人的大路。
日光透过叶间照在发顶眉间,面容俏丽,目光盈盈。汗水打湿了鬓边短短的绒毛,顺着被热得通红的脸颊一路滑落,衣襟也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留下深深浅浅的水渍。
但沈知鱼显然并不对自己的容貌上心,草叶泥灰沾染在发间也全然不在意,随意抬手抹了一把,泥灰蹭在手背,又印在了面颊上,登时灰扑扑一片。
“来了,来了!小当家的!”忽然,一旁灌木丛后的小路里闪出个灰头土脸的少年,小跑几步,钻到沈知鱼身旁,“来了!”
话音刚落,大路上远远就走来一道蹒跚的影子。
等近了些,才辨清原来是一匹马,马背上趴着个人,在日光下,满身血污一览无遗。
沈知鱼眉头一皱,瞪了眼报信的少年,压低嗓音:“怎么就他一人!”
早先山下的弟兄来报,午后会有一队人马进山,穿着算不得华贵,但料子都是一顶一的好,趁这机会干上一票,搜刮搜刮定能搜出不少值钱玩意来。
这山名唤目连山,取“一目远往,连绵不绝”之意,寻常的车队进了山,须得走上一天一夜才翻得出去。而且进山出山就只有这么一条不足两丈宽的路,若要劫道谋财,埋伏在半路树丛茂密人烟稀少处最好不过。在此地遇袭,当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恰巧这目连山中,真就有一伙土匪,专抢这山路上的商队马车,美其名曰买路钱,若是不交买路钱,便会被打得满身是伤,整车都抢了去。
为首的大当家为人低调,声名远扬广为人知的,则是山寨的小当家,年纪轻轻的小土匪沈知鱼。
今日沈知鱼特地叫了五六个弟兄,想着要狠赚一笔,家伙什都带齐了,弟兄们也是寨子里个顶个的精英,怎么临了要挨抢的冤大头,就只剩下一人一马了?一人一马,能有多少油水?那马且不说,那人还一身血污,都落得如此下场,哪还有钱财留给他们抢?
晦气。真晦气。
虽然这般不乐意,毕竟人都带来了,好歹将那匹马抢回去。
日头一晒,那马浑身皮毛暗红发亮,虽精神颓靡,身上也有伤,走起步子来并不稳健,但仍高高昂着马首。即便马鞍配饰看着普通,都是些寻常的甚至下等品质,沈知鱼仍一眼看出,这马并非寻常富商养得起的,傲骨天成。
那马主人理当也不一般。
出来打劫,没了大肉,怎么也得给弟兄们带点油沫子。
沈知鱼定了定心神,捏过一片鲜嫩的草叶在唇间一吹,路对面的山林灌木丛中也响起两声清脆的木叶哨声,哨声婉转,是对面的弟兄在回应她,自己已经做好准备。
只待那马走近了,路边的草丛摇摇晃晃,一条带刺的绊马索忽地破土而出,迅速绷紧,生生拦在了马蹄上。
马躲闪不及,嘶鸣一声,轰然倒地。
马背上的人无力支撑,跌落下马,在泥土上滚了几圈,闷哼一声,痛苦地挣扎起来。
沈知鱼见状,熟练地吹了个呼哨,道旁灌木丛中登时闪出几个身手敏捷的少年,不由分说将倒地挣扎的一人一马团团围住。
那人身形颀长,只是从头到脚满身血污,早已辨不清面容,暗红的血渗透了衣物,也分不清短衣原本的颜色,但隐约能瞧出,绝非寻常人家的亚麻葛布衣料,而是杭绸。沈知鱼拿刀尖戳了戳他,看他确实伤得很重并无抵抗的气力,便示意身旁的小六上去搜身。
小六心领神会,将刀一收,蹲下身来就往这人怀里摸。
怎料他手刚探进这人衣襟,手腕顿时被攥住,一抬头,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眼神满是狠戾和不甘。
小六往后收了收,手却纹丝不动,腕间被攥得生疼,小六心下发慌,啐了一口,抬脚就要踹。怎料原本看起来伤势极重的人却猛地一转身,避开了这一踹。
随即,他攥着小六的手往后一掼,小六失去平衡,被他凌空甩起来,划了一道满月弧线,重重地摔在了一丈远的泥土地上,唉哟唉哟直叫唤,半天爬不起来。
“丫丫个呸的,诓咱呢,你找死!”身旁的弟兄们顿时怒了,拔刀上来就要砍。
“慢着。”沈知鱼突然道。
话音不大,但几个年轻的匪徒都齐齐顿住,回头望过来。
这原本气息奄奄快要厥过去的人,借着掼力如鹞子翻身一般,一掌拍地腾身而起,身形矫健,一仰头,一双眼又如苍鹰锐利,狠狠盯着围住他的土匪几人,环视一周,最后视线落在了为首的沈知鱼身上。
他捡起小六掉在地上的刀,反手横握,横在身前,冷冷地看着沈知鱼。
沈知鱼不曾见过这样的人,满身浓重的煞气,眼底遍布血丝,尽是绝望和愤怒,好似遭遇了众叛亲离家破人亡的深仇大难,意欲拼死一搏。
但沈知鱼毕竟是小当家,昂首走上前,长刀一划,直指那满身血污的男子。
“识相点,把身上的钱财交出来,饶你不死。”
男子冷哼一声,正要说什么,但他一张口,就剧烈咳嗽起来,呕了一口血,正落在沈知鱼脚边。
沈知鱼仍气定神闲站着,皱着眉看他大口大口呕血,浑身禁不住微微颤抖的模样,移开视线,检查小六的伤势。
弟兄们已经将小六扶了过来。方才都以为只是一个垂死之人最后的奋力一掼,怎料小六面色发白,痛呼不止,分明是伤到了筋骨内里。他们不由得心下发寒,这人看着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却还有这般气力武艺,亏得小当家及时拦住他们,不然现在倒在地上的,兴许还要多几个人。
“小当家的……”他们面露惧色,小声道。
这些匪徒年纪都不大,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有血性有冲劲但武艺都不算精湛,唬几个没带保镖的商队还好,空有一身蛮劲,遇上真的练家子就是活生生的靶子。
“钱财?事到如今还在装什么……”那人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嘲讽道,“你们要的不就是我这条命。”
沈知鱼嗤了一声:“盗亦有道,我们可从不谋害性命。”
“是吗?”他撩起眼皮蔑视地瞥了眼沈知鱼,兀自凄然一笑,咳得也越发厉害,笑声悲怆,面上血污更显狰狞。
只有一双眼仍炯炯有神,如墨玉漆黑,仍有强撑不灭的光芒。
看得沈知鱼莫名烦躁,上前抬脚又要像小六那般踹过去,男子抬手又要故技重施,怎料沈知鱼动作极快,瞄准的也不是他胸口,而是他的小手臂,一脚踢过去,他躲闪不及,手腕一震,刀就生生脱了手。
沈知鱼脚尖又一勾,将刀勾起来握住,丢给一旁的小六。
“这刀是我兄弟的,没让你碰,你不能碰。”
男子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小姑娘看着瘦弱,身手却极为迅速,力度不大,位置却抓得精准,这一踢看似漫不经心,却狠狠踢中他的小臂伤处——寻常人要夺刀,踢的都是手腕,若她真的这么做,只会被他反手劈断脚踝。
她却没有这么做。
自己分明掩饰得很好,她是如何看出小臂上有伤?
失了刀,小臂伤处又遭重创,颤抖不止,男子欲站起来和沈知鱼拼命,可刚站起身,一口气提不上来就生生又倒了下去。
沈知鱼没看错,他方才掼小六那一招已是强弩之末。
他扶着道旁的巨石,压着嗓音恨恨道:“要杀我就快动手,最好拿着我的人头回去交差……”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皇兄,臣弟惭愧,只能帮你到这里……”
言毕,他合上眼,神色不复方才的愤怒,反而一脸坦然。
这倒让沈知鱼看不懂了,和弟兄们面面相觑。
“什么杀不杀的,什么人头交差,让你给个钱有这么难吗!”
但既然他都已经放弃抵抗了,沈知鱼干脆给弟兄们使了个眼色,弟兄们一拥而上将他按住,沈知鱼蹲下来在他胸口一阵乱摸。他肌肉紧实,被沈知鱼一摸瞬时绷住,僵在那里,但沈知鱼根本没发觉,摸了半天才只摸出个干瘪的钱袋,掂了掂,三四两银子都难说。
“晦气。这点银子给小六治伤都不够。”沈知鱼将染着血的钱袋麻利地系在腰间,“去,把他那马带回去。”
重又被丢在泥土地里的男子此刻气息奄奄,只睁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冷冷看着她。
他斜斜靠在巨石旁,暖暖的日光照下来,却映衬得那双眼如长夜冷星,看得沈知鱼一时错愕,鬼使神差一般,抬起了手。
男子躲闪不及,只得任沈知鱼的葛布衣袖在他脸上胡乱抹,最后恼怒地晃了晃脑袋。
血污被擦开后,才露出了男子本来的容貌。
原本以为只有那双眼惹人,但细细观来,他长得也格外俊美,剑眉斜飞入鬓,明眸如星,鼻梁高挺,薄唇紧紧抿着,年轻的面容看着分明还是个少年,身形挺拔,英气的眉宇间独有一股贵气。重要的是,眼尾一颗泪痣,又为他增添了几分柔和,让他不至于英气逼人,锋锐太过。
沈知鱼心头一动,在山中久居惯了,哪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竟看得心神生乱。
沈知鱼蓦然想起了院子里种着的建兰。
山里夏天时常会下大雨,自己总是忘了将花搬进屋里去,建兰被雨水拍击压在泥泞中,可等雨停了,又会精神抖擞地昂起头来,仿佛暴风雨从未来过。
如今眼前就摆着这么一盆受风雨摧打的建兰,此刻不将他带回去好生看顾,丢在荒郊野外的,让别人抢了去凌虐欺侮,……怎能放得下心!
沈知鱼便换了另一只衣袖来细细替他擦干净脸庞,端详片刻,忽地站起身来,朝弟兄们招招手。
“过来,把他也绑回去。”
弟兄们正忙着拽那匹死活不肯挪步的马,一听小当家的这么说,齐齐回过头来:“绑他作甚,我们不是不干肉票吗?”
小当家的啐了他们一口:“什么肉票不肉票,看清楚了,这是你们未来姑爷!”
弟兄们:……
小六虚弱地抬头:“刚刚小当家的说什么?”
那重伤的“未来姑爷”也一时错愕,只见眼前这个方才还一脸冷峻的小姑娘,此刻却笑得如春花般灿烂,日光从她背后洒下来,耀眼非凡。
“我说的,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目连山寨小当家的压寨夫君了。”小姑娘摸了一把他的脸颊,朗声宣布。
少年原本冷漠的眼顿时不可置信地睁大,瞪着沈知鱼,连连抽了几口气,身形突然晃了晃,如苇草一般颤巍巍地倒了下去。
“小当家把姑爷高兴死了……”
扶着小六的弟兄咽了咽口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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