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年雪

　　君泽熄灯睡下了。

　　他累坏了，批那折子一夜没合眼，昏沉地进了梦间。

　　——

　　叶景湛抛下了个问题，昨日讲的诗，考考三个孩子。

　　念了上句，让他们接下句。简单得很，上句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下句是闻名的“东风无力百花残”。

　　君莺许与二哥君泽对视了一眼，支吾着往后缩了缩，大皇子君玄，聪慧又沉稳，每每功课做得认真。此时他自信，眼睛追随着叶景湛，显然已知晓了答案。

　　叶景湛年纪小，还未及冠，却通晓古今，是个才子。他生得好看，墨发三千只用一根朴素的竹簪松松绕着，脸上稚气未脱，却又有了些处事的成熟。他的祖母是当今皇后的远离姑母，实际上算下来没血缘关系，只不过当年帮了皇后一把，就被封了郡主。

　　如今皇上德明帝君常明，邀叶景湛入宫教书。

　　太子君泽机敏，却一心想玩儿，君常明特托叶景湛好生管教。君泽，字欲川，太后娘娘给取的字。莺梦公主君莺许，女孩子没字，叶景湛便叫她阿许。

　　叶景湛笑眯眯的，抬手轻柔地摸了摸君玄的发顶：“茫端，来答吧。”

　　君玄，字茫端。

　　按君臣之分，叶景湛不可叫皇子的字，更不能直呼大名。三个孩子却喜欢先生称他们的字，总觉得先生温柔得像春日细雨。

　　君王世代出乾人，叶景湛是个坤人，闻素是芍药香，坐在三个乾人当中，压力还有些大呢。

　　君泽不太高兴，他在皇兄开口前举起了小手：“先生，我会！”

　　“嗯？”叶景湛温柔地笑起来，“那欲川来吧。”

　　君泽不喜欢君玄，觉着他太做作，什么事都爱抢风头。先生日日都夸他，却鲜少来夸奖自己。

　　君泽不知下句是什么，理不直气也壮地喊起来：“不娶先生非好汉！”

　　叶景湛一怔。

　　“君泽！”君常明出现在门口，怒道，“你给朕滚出来！”

　　冬日大雪纷飞，太子君泽被德明帝拖到殿外罚站。

　　小太子还未长开，脸蛋被寒风吹刮变得通红。他裹着氅衣，仍手脚冷凉。皇帝真是心狠，太子尚小，却罚他从中午站到傍晚。君泽午膳都未用，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看着官女将宫灯一盏盏点起，黄昏到了。没人来理太子，他仿佛被丢弃在那殿口了。

　　君泽扣着手指，委屈地想哭。

　　身后传来踏雪声。

　　君泽抽了抽鼻子，缓缓转头。

　　只见他的先生撑把红伞，披着白氅，墨发散在肩头。他轻盈地踩雪而来，身后只留串浅浅的足印。风雪里，他像不染尘事的世外仙。君泽还不懂什么是美，这一刻似乎了然，叶景湛美得他早已挪不开眼。

　　世间何物美，画中一书生。

　　叶景湛蹲下身，一手撑伞，一手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君泽乖乖接过了，打开油纸里边盛着三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

　　君泽饿坏了，狼虎般地吞咽起来，他偷偷地用余光去瞥叶景湛，看他是什么表情。而叶景湛只是笑，手掌按在君泽头顶，揉了揉太子的发。

　　“慢些吃，”叶景湛轻声，“没人和我们欲川抢。”

　　君欲川只是个孩子，一听这话，红了眼眶，只顾闷头吃，一声也不吭，全身倏得暖和了起来。

　　君泽觉得，先生给他的肉包，当真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了。

　　——

　　君泽只觉得身上一沉，他倏得睁了眼，一把握住了来人的手腕。

　　使的力极大，叶景湛吃痛，微微蹙起了眉，君泽看清对方，匆匆收了手，哑声：“老师。”

　　叶景湛替他掖好了被褥，只是笑：“皇上就寝怎的不盖好被子？”

　　君泽起身，伸出手臂揽叶景湛。叶景湛躲了，轻声道：“皇上，睡吧。”

　　君泽见他躲，垂下眼抓住叶景湛的手，他眉眼间满是疲态：“老师，我要吃肉包。”

　　他特意用的“我”，仿佛还与儿时一样。

　　叶景湛没有抽手，他今日还是穿着白袍，低头时头发垂下来，老师已长开了，个子在坤人中算高，哪里都好，只是怎么吃也不见胖。

　　他温声：“皇上，这是为难臣呢。”

　　雪天寒冷，外头的铺子早早关了，叶景湛找不到的。

　　“若是皇上一定要吃，”叶景湛道，“臣便吩咐人去现做些。”

　　君泽沉默半晌，忽得抬头怒道：“你非要同朕这样说话吗？！”

　　叶景湛立即抽手，掀袍跪下，伏地叩首：“皇上息怒！”

　　君泽气坏了：“你起来！起来！”

　　叶景湛依言起身。君泽一把将他抱起来，丢在了床榻上，他俯身，左手握住了先生的细腰：“汲清，不要逼我。”

　　叶景湛，字汲清。

　　君泽鲜少喊叶景湛的字，叶景湛微微愣了。他的发散了，君泽干脆将他的发簪取下来。叶景湛半撑起身，拍开君泽的手：“欲川！”

　　君泽笑起来，把他强硬地拥入怀里：“爱卿，陪朕就寝吧。”

　　叶景湛恢复了平日说话的温柔，他没推动君泽，只好乖乖缩在他怀里：“臣不该留夜的，皇后入宫已久，皇上从未在皇后那儿留过夜，反而屡次留臣。日子久了，怕是要惹人非议的。”

　　君泽拥他躺下，他把鼻尖埋进叶景湛的发间，含糊道：“谁非议，朕割谁舌头。”

　　月光如水，屋外雪停，寂静一片。偶尔几只雀鸟飞落地面，踏下几只鸟爪印。树影婆娑，散于白雪，积雪泛着莹莹的光。

　　叶景湛似是困了，他喃喃着低语，迷迷糊糊的：“欲川，要做个明君啊……”

　　君泽没应答，呼吸稳而缓，叶景湛知他睡着了，握着竹簪，也闭了眼。

　　——

　　雅淑殿。

　　“娘娘，”女婢微微俯身，“已入深夜，皇上怕是不会来了，娘娘睡吧。”

　　姚匀拨着灯芯，闻言扬眉：“又不来了？”

　　姚匀是内阁首辅姚沿效的大儿子，生得秀气，此时散着发，看向侍从的目光不大高兴。他日夜盼着皇上来过夜，每日都守着，却一直被放鸽子。

　　“娘娘，奴婢叫人去打探了，皇上说是留了叶大人过夜。”

　　“叶景湛？”姚匀丢下拨灯的签子，“又是他？”

　　女婢敢不言语。

　　他堂堂首辅嫡子，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姚匀站起来：“小小国师罢了，见着本宫也得俯首称臣，这倒好了，日日缠着皇上，把皇上迷得都分不清倒底谁是明媒正娶的了！好一个叶景湛！”

　　侍从“扑通”一声跪下：“娘娘息怒！”

　　姚匀冷笑：“一只狐狸精而已，不至于让本宫动怒。”

　　“寻个好时机，把他处理了吧。”

　　寒风吹过长廊，灯笼摇着。殿内的灯熄了，留下袅袅的烟。

　　硕大的宫城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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