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褶皱的会议纪要
叶连枝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单位会议上重逢。
当在会议纪要上写下“贺舫”两个字,仿佛下一秒就要戳破纸张连带下面的桌板。
看到她有点怔住的放空,主任轻轻扣了一下桌面,提示她赶紧记录,新领导到岗的第一次全体会议,不敢有任何疏漏,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舫局”。
听说有一次区里开会,他的秘书漏记了一句重要的话,第二天就被下放到别的科室去。
贺舫坐在主席台上,可能是会议室不够大,五十来个人,空气有点沉闷。
不知为何有种窒息的错觉,看着准备好的发言稿,那些熟悉的话术和词汇,突然好像漂浮起来,有点力不从心地念着。
不自觉扯了一下领带。
叶连枝走到门口,空调板显示26度,顺手就往下调到了22度。
看着她的熟练动作,贺舫停顿了三秒。
记忆里的22度,气泡水加冰块,一根吸管两个脑袋凑,“小老鼠”穿着自己宽大的白衬衣,空调风呼呼地吹着窗帘,有点甜腻又清凉的空气。
那时候每次叶连枝开空调都是固定26度,夏天也是26冬天也是26,她说这是最科学的人体适应室温。贺舫没办法反驳她,只能每次偷偷把温度调到22度,叶连枝却从来没发现。
时隔多年,她怎么那么顺手就调到了22度。
茶杯里的水有点烫,贺舫咳嗽了一声掩饰。
叶连枝沙沙地记录着,“工作重点……招商计划……年度目标……”。
贺舫讲完,书记再讲,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等结束已经饥肠辘辘,快七点了。
走出大楼,门口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这几天温度高,已经是初夏的感觉。
天还没有彻底的黑,叶连枝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的那间办公室,灯还亮着。
低头似乎眼睛被风吹迷了,视线不自觉模糊。
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初夏,学校广播里放着一首低沉的情歌,和傍晚的火烧云并不相配,却很好听,特别是开头那几句。
后来贺舫告诉她,那首歌叫《爱上你等于爱上寂寞》,老气横秋的歌名,配着贺舫故作成熟的表情,她笑他是大叔,贺舫抓住她的手腕拉近自己,在她耳边说“对啊,我就是那个你爱上的寂寞先生” 。
从那以后,一个“小老鼠”,一个“寂寞先生”,成了心照不宣的甜蜜。
那些年校内网上关于“小老鼠”和“寂寞先生”,活跃度经常位列学校前十。后来在国外那些安静的夜里,叶连枝每每登录熟悉的页面,看那些熟悉的心情和文章,抱着一种自杀式的勇气点阅。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登录过校内。
连上蓝牙,车里充斥着清冷的歌声。
“微凉的晚秋
随着落叶擦肩而过
多少年
日升月没转瞬间过
冰冷的雨滴
打在温热的我的手
多少泪
顺着脸颊不停滑落
而我的梦
深藏在心中
那里有甜蜜的幻想
全是你和我
但你却说
太遥远
梦已经不够
……”
回到办公室已经是九点多,只有自己办公室和综合科的灯还亮着。
沈主任把两张纸拿过来:“舫局,今天辛苦了,第一天就这么晚,这是会议纪要。”
贺舫展开一个例行公事的微笑,“没事,习惯了,你也辛苦了,回去吧。”
沈主任走出办公室,带上门。
贺舫才拿起桌上的会议纪要,映入眼帘的是纸张下面两个边角的褶皱。
这褶皱似乎是被泪水浸染过,又似乎是手指抓过。
但有一股橙花的味道。
记忆里的味道。
闭上眼睛,不想看一眼纸上的字。
入职前在人事档案里翻看所有人的资料,看到穿着西装的证件照,那张遥远又触手可及的脸,当时的心跳是慢了还是快了,自己都不确定。
第一次看她穿着这么正式的照片,眼镜有一点反光,白衬衣的领子没有翻好,有一个角稍微卷进去了一点,贺舫很想伸手去把它拉拉好。
不自觉手就伸了出去,手指放在“叶连枝”三个字上面轻轻盖住。
大概自己也忘记了,到底多久了。
从前帮她写各种封面,材料,这三个字他写的比任何人都好看。只有考卷上的名字是她自己写的,教授都怀疑是不是考试紧张导致她名字都写的跟平常相差太大。
看她简历上的签名,没有进步的字体。这么多年没有好好练字,大概是电脑打字习惯了。
连自己也是,除了那些千篇一律的批文和签名,握笔的机会太少。
所以再在笔记本上写下“叶连枝”三个字,竟然一连串的写出了“吱吱吱吱……”。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笔记本的一页都写满了。
那时候陪她在图书馆写论文,空隙时间两个人就幼稚地在草稿纸上写自己的名字,再写家长的名字,再写各种亲戚朋友的名字,仿佛演练写结婚请柬。再后来贺舫还认真地写过好多,他们孩子的名字。叶连枝满脸通红地用笔敲打他的头,他笑的额发颤动。
顺手就撕了这一页,那密密麻麻的字,好像蚂蚁在心上迁徙,走几步,咬一口,再继续走,再咬一口。
微微的疼痛感,却停不下来,甚至有点依赖。
读研最后一年暑假,支教的村子泥石流,不眠不休的几天几夜,总算把山路疏通,村民转移安全。透支边缘,太阳一出来终于撑不住了,躺在沙袋上就睡着了。恍惚间有人在自己额头吹风,把碎头发吹的痒痒的,但是淋湿了泥水的头发又有股发霉的味道。
想睁开眼,明晃晃的太阳有点眼花。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是那熟悉的橙花味道,在烂泥和石灰的味道中却格外清楚。
下一秒,一张晒红的脸就顶到了自己鼻头。
“贺舫!我来了!”
“……”
满身的泥泞,想抱还是忍住了。叶连枝凑近了还是要求抱抱,他却连连后退,最后抬起双脚才把她挡住了。
贺舫的眼睛湿润了,说不出话来。
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拎了好几桶水才勉强把身上都冲洗干净,头发湿哒哒的没一会就把背心淋湿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蚊子始终在耳边不停叫嚣,叶连枝的胳膊和腿不一会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蚊子块。贺舫不停拿花露水和风油精给她涂,两个人都被香气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停下互相看着哈哈大笑起来。
贺舫也没有问她怎么来这里了,叶连枝也没有提怎么来了。
心照不宣的爱意涌动着,没有任何艰苦和长途可以阻断他们的想见。
两个人一起凑在锅子前煮泡面,泡面的香气终于把花露水风油精的味道压了下去,工棚里只有“咕嘟咕嘟”泡面在汤里翻滚的声音。
叶连枝细细打量贺舫,干瘦如柴,满身的伤疤,额发湿漉漉的已经长到遮住了睫毛,每一次眨眼都分不清是睫毛还是头发了。
她吸了一下微酸的鼻子,不争气的眼泪还是落在了泡面汤里。她的心里仿佛是这汤一样在沸腾,火辣辣的让人喉咙口说不出话。
贺舫看到了,但是他没说话。
叶连枝轻轻挽住了他胳膊,头靠在他肩头。
“傻子。”贺舫低头碰了一下她的头。
眼泪决堤般纷纷落下。
贺舫鼻子却也酸酸的,只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两个人紧紧挨着,安静又有点嘈杂的世界,外面草地里有青蛙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叫,但是两个人却只听到了彼此的心跳,“砰-砰-砰……”。
多年后的贺舫,已经练就了一身的本事。人前人后被叫“舫局”,觥筹交错间自己从没有过一丝犹疑,酒量惊人,眼神犀利,谈判快狠准。每次在推杯就盏的场合,嘈杂热闹的背景下,他总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好像听到了那一夜的蛙叫和虫鸣,有泡面的香气。
然后回过神来又拎起酒杯一饮而尽,博得满场赞誉。
只有自己知道,无论什么酒喝下去,都只是麻木。
也正是这种不走心,练就了千杯不醉的“舫局”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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