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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幽闭斗室中,林江仙将门窗打开一丝缝,充耳不闻瞬间涌入的嘈嘈切切,拜倒在当地:“樊阿婆、薛阿婆、窦阿婆、陈阿婆……挂帅征西的诸位巾帼,信女又来叨扰了。就这屋里的住客,小囡姓林名汀,她的三魂七魄俱被吓跑了,求诸位开开门行个方便,要是人小囡找回来,可千万别不叫她进来……”
规规矩矩地拜了三拜,“咔哒”一声,林江仙抹黑揿下打火机,点燃线香,又在氤氲香气中将这副身子从头摸到脚。
一壁摩挲一壁祷告:“香是灵芝草,小囡吓着你来找,林汀回来了……”
一句“魂归来兮”翻来覆去说足七七四十九遍,林江仙这才将半炷残香供在床头,却没有停下愿心。
揉了揉小腿肚趺坐在地,真个把心窝子都给她掏出来了:“你说你这小囡,还要我怎个发愿,你才能相信不是我施的下作手段?谁晓得那老阎王稀里糊涂办得劳什子的差……
呸,且不说这个,只说你要能听见我喊你,你千万回来听见没?赶紧回你自个儿身上来,好把我挤出去,否则我可就走了,我可不等你了。
阿姐我可不是跟你孛相,等我一抹脖子撂下这烂摊子颠了——你是知道你们这儿的规矩的,抛洒的很,你但凡能赶在进炉子前诈尸还则罢了,若是不成,那可真就……”
林江仙原想说灰飞烟灭来着,可心想到自个儿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那可真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心里懊糟的一笔倒灶的林江仙轻吁一口气,尽量让自个儿的语气不那么梆硬:“再或者小囡囡你有什么难处也尽可以同阿姐说的,你尽管现身好了,别瞎琢磨怕吓着我,我林江仙人都不怕,还能怕你这也就三天道行的小野鬼?这不是笑话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江仙絮叨的嗓子都快冒烟了,周遭却连丝风也无。
娘个来来!
从迷茫到愤怒,从烦躁到怅然,从希望到无望,心似已灰之木的林江仙咯嘣躺地上。
天地良心。
她没打妄语。
她真没想要鸠占鹊巢。
也真不是蓄意借尸还魂的。
她是惜命不假。
可自家晓得自家事儿。
她林江仙半辈子铜琶铁板快意恩仇,压根就没想过来世来生。
虽然什么鬼门关望乡台,她都想走一遭,看看孟婆的慈悲,也瞧瞧十殿阎王究竟是如何判明善恶守护因果的。
但她也确实活够了,并不想再受轮回之苦,为这临终前她硬逼着班主师妹发誓,答应将她一烧了之,任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连转世投胎都不愿,她又怎肯沾这邪魔外道!
这样泼天的因果,别说来世做牛做马,纵是做上十八辈子的戏都还不清。
偏偏天不遂人愿,距她眼睛一闭一睁,借这小囡的身子还阳已经过去整整一十四天了。
在经过最初庄生晓梦的冲击后,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招魂了。
可凭她钻冰取火做好作歹,却始终唤不回小囡的三魂七魄。
也不晓得是否已经归了阴曹了。
阿弥陀佛!
福寿无量天尊!
唵嘛呢叭咪吽!
娘个来来!
这等神挑鬼弄,只会出现在词话戏文里的咄咄怪事竟然落在了她林江仙头上!
纵是她林江仙离经叛道坏事做尽,可林汀小囡又造的什么孽?
日月朝暮悬,终古常新,金母元君看得分明,这小囡并非自戕,亦无死志。她是在收到一封飞书传信后惊恐发作,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去了的。
瞎了眼的贼老天,窦娥都没她冤。
被心疼压倒的愤怒刚冒了个头,蓦地,一种近似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喉咙发哽,像是砌上了一层墙,令攥拳怒目的林江仙在鼻头发酸的同时,浑身战栗。
来了来了,又来了。
熟悉而阴冷的痛楚在短短数息之间席卷全身,胸口窒闷,浑身麻木,喉咙尤其发紧,只出气不进气。
意识却无比清明。
越清明越可怖。
胃脘当先造反,火烧火燎,随即蔓延,五脏六腑的痉挛蹭蹭蹿上脑门,气血翻腾,两太阳突突的,好像随时要炸开。
娘个来来!
林江仙顾不上骂街。
在十一天前初次濒死发作,下意识挣扎求生差点殒命后,上一回是六天前,她索性挺尸,爱死不死,搁哪儿死不是死,结果也是好悬没咽气。
横竖都是死……这一回,得,她认怂。
不去招架,身静听吸,闭口呼吸。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林江仙一点一点捡回五感。
于是勉强找回手脚的林江仙摸索着挪到床边,擎着床沿缓缓站起,又扶着大衣柜半步半步往前匀,重心落在脚后跟上,慢慢体会五趾抓地的感觉。
手心脚心开始发热,沿着血脉涌向胸口,胸腔之中冉冉升起热气,又催着血脉散向四肢。
就这么死去活来间,身上的疼痛如潮水般散去。
贼老天,认输吧你!
林江仙长吁一口气。
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搁屋里转圈。
七天又七天,倘若小囡当真回不来……自个儿又该怎么办?
不能替她寻无常。
也不能跟当年为师妈似的,找老道做法,减吾年寿换她寿龄。
不说这地儿的老道灵不灵光,且说她都是生死簿上勾了名儿的鬼了,哪还有寿数补给她。
可替小囡活下去……
漫说她已经活够了,只说她林江仙……她配吗?
“哎呀,我去,不关门也不开灯,我说林小汀,你想吓死谁?”
倏地,门口响起一管大大咧咧的女声,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头顶炽亮的白光晃人心神,正在生死难料之际的林江仙不有自知地阖了阖眼皮,却不耽误她在回头的瞬间变了一个人。
五官还是这副五官,身段还是这副身段,却在瞬息之间,从享年三十三岁的一代名伶林江仙,变成了时年十九岁的替身演员林汀。
林汀病得焦黄的小脸儿上透出些许的局促,喑哑着朝不速之客打了声招呼:“晴姐”。
就见两手挂满塑料袋的梁晴“嘭”地踹上门,嘴上答应着走过来打量她的脸色:“你这都没人样了,还不用上医院?”
“不用,休息两天就好了。”
林汀刚想接过塑料袋,半道儿又折回,撑开折叠桌,抿着嘴唇摇了摇头,第五次老话重提。
倒不是她心大,实是半年前小囡就为这证候上过医局了,郎中说是焦虑症,给她开了药,但她怕成瘾,一剂都未服。
这句话小囡憋在心里谁都没告诉,她当然得掖着。
毫不意外,大大的翻了个白眼的梁晴撕开塑料袋,边摆摊儿边老生常谈:“你说你,要不是死犟死犟不肯看病,哪有孟歌什么事儿,你是没看见,我去,可把她牛逼坏了,知道的是给二番做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二番的……不过那个徐亦扬也是,拍个武戏竟然要用女手替,就这他的女友粉还天天A爆了A炸了,A个毛……”
拒绝了梁晴递过来的烤韭菜,林汀气沉丹田。
由不得她不气,瞎了眼的贼老天,这小囡竟然同她一样,也是个做戏为生的伶人。
下九流当中的下九流。
当然,这是她那块儿的说法,搁这地儿完全不是这么赁的。
毕竟这地儿竟然没有皇帝。
该!
金母元君至仁至慈。
千百年来的遭瘟帝制分崩离析,普天之下再非王土,率土之滨再非王臣,什么三六九等,什么良贱之分,被彻底推翻。
甚至于她们这等下九流还有个听起来就能让人挺直起腰板的名儿——文艺工作者。
不论走到哪儿都能堂堂正正地吃戏饭。
就像小囡,虽然在那劳什子的戏校学的戏,既没师承,也没门户,压根不够一卖的。但在这劳什子的良渡影视城,依赖给一些个小唱名伶当手替,竟也能勉强糊个嘴儿。
日头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虽然大概其知道此“戏”非彼“戏”,这地儿的戏跟她那块儿的戏压根是两样的,但做戏就是做戏。
可手替是什么,恕她还真摸不着头脑。
但不妨碍她左一耳朵右一耳朵的归结出前情后状。
这些时日,这城里最大的新闻儿莫过于几家影视公司联合出品的S级武侠剧《一剑霜寒十四州》开机一事儿了。
不光梁晴日日念叨,这楼里的小囡男小囡们老挂在嘴上,就连那天出门买鸡蛋,一路上都没少听人言语。
什么公司,什么S级,什么武侠剧……虽然她如今连这句话尚且念不分明,但也大约摸能知道应该是好几家班社要合力排一套连台本的整本大戏。
至于那个沸沸扬扬的手替,据说就是给这本戏里的巾生寻的。
原先小囡也是要去试戏的,只被她……不是,干她屁事儿,是被贼老天给搅合了。
试戏……
啜了口花茶的林汀抿紧了下压的嘴角。
别看她五岁入科,十二岁登台,做了大半辈子的戏,可她压根就不喜欢做戏。
这话纵是同着师妈她老人家的面她都讲过。
如若有点选,干点什么不比做戏强。
更别说这地儿的皇帝都死绝了,女子不但个个都能立女户、置私产,还能抛头露面地做工、做买卖,甚至做官。
偏这呆小囡,满脑子都是劳什子的演戏曲艺国粹非遗……
林汀压根看不懂,也不想懂。
不就是个饭辙么,说这么玄乎有屁用。
心里头难免懊糟,那边厢梁晴已经干掉半瓶烧酒了。
心里越发烦躁,劈手就夺了酒瓶子撂进垃圾桶:“晴姐,不早了,回家歇了吧!”
没量还贪酒,这都仨回了,要不是碍着小囡同她好,她早撵人了。
不曾想人反而顺势缠将上来,搂了她的胳膊,打了个酒嗝:“林小汀,我要回家了……”
嗯……嗯?
屏着气的林汀刚把她甩开,忽而意识到她说的家或许不是隔壁那间斗室……
果然,就听她含混道:“我都二十四了,再不回家,老爸老妈就该来抓人了……混了五年都没出头,我也死心了……”
林汀睨了她一眼。
她晓得跟小囡又不一样,小囡怎么着也算是科班出身,梁晴却是半道出家的野路子。
中专毕业之后进的城,从七十二块钱一天的群演做到两三百一天的特约,在这城里也算勉强站住了脚跟。
忽剌巴儿地说要回家……
林汀并不意外。
毕竟底子在这块儿。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美人,略带棱角的鹅蛋脸,眉毛做过手脚看不出来,眼睛倒是杏仁眼,嘴唇上薄下略厚,下巴不算尖略前倾,一看就知道祖上既有中原血脉也有百越血统。
按说自来也是出美人儿的,偏生毛发稀疏两眼无光,就跟饿了三天的鬼似的。
功架更是几乎没有,不会做戏不懂音律,歌舞也全然不通,身后更没有像样的班社师妈为依仗。
想要更上一层楼,比登天还难……好吧,这地儿车行盖用油电,上天也没什么难的。
不过话说回来,人比小囡知道进退总是真的。
撞了南墙,人起码知道回头。
……好吧,都哐哐了五年才回头,也是真不晓得疼。
林汀都觉得疼,又不免好奇。
问她:“晴姐,不演戏了你回头打算干点啥呢?”
总得吃饭吧不是。
忽而想起她中专学的幼师,也就是给孩童……开蒙?!
肃然起敬:“回去教书吗?”
虽然她素来看不起读书人,可女先生欸,那能一样吗?
“教什么书!”
却见梁晴一脸“话不投机半句多”的表情,一巴掌拍在她的大腿上:“我都想好了,我老家这几年电商不是特牛逼么,我回家就先直播带货去,等过几年结完婚孩子上学了,再找个厂踩踩缝纫机……”
再等年纪大了踩不动了,还能去剪剪线头叠叠衣服什么的,反正她们那的女的都是这么过的。
都什么五二歹鬼的臭毛病。
挨了一巴掌的林汀强忍着没有拍回去,正欲运气,就给听住了。
缝纫机是劳什子先放放。
虽说一递一日,这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但不用挨饿,无忧寒暑,不受欺凌,听着还不错,是个人该过的日子,要真能这么着安稳到老,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结婚生子?
她都忘了这茬了。
是了,纵是天翻地覆也脱不开阴阳和合,何况这地儿已良贱不殊。
也就是说,小囡也应当嫁人。
呵,嫁人。
林汀抚了抚裤子上并不存在的轻尘。
世人都说她们倡优伎伶老了不得好死,可据她看来,良家之中不得善终的也不知凡几。
说句丧气话,生为女子,本来就是件悖时的事儿,福寿双全的大概都上书了。
男人就是男人,甭管世道再怎么变,再是改朝换代连皇家都黄了,狗也是改不了吃屎的。
四角周全的男人只会出现在戏文里。
但到底什么都没说。
没问梁晴既然女子也能顶半边天,怎么不自个儿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地过日子。
不说她俩不过这个,只说诱人成亲何其无耻,勉人生子何其恶毒。
旁人的生死荣辱,她哪有资格置喙。
正如劝人从良何其阴险,拉人下水何其狠毒。
世间事儿总是有长有短有利有弊,在这行里浸淫了一辈子,同行同业甚至同门姐妹来来去去,她从不诓人登门做妾,也不哄人倚门卖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不管是从良还是下水,都是为了生计,自是哪样合算就选哪样。
事关吃饭,她凭何置喙。
可……林汀呢?
你又想要怎样的终身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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