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窗

　　羲和跑了。
　　作为丞相之子，羲和单凭这件事儿，就足以受到想要报知遇之恩的人提携，更别提还有个皇帝舅舅。
　　然而，然而，真的跑了。
　　而且跑的连影子都追不到。
　　望舒想起这狗腿，想起长公主和丞相死后过于冷静甚至比平常更加冷静的羲和。他想起羲和满不在乎的笑，想起羲和在烈日当空下奔向他给他的一支莲蓬，想起长公主对他的严厉，长公主是大梁第一女将，她希望羲和继承她的衣钵，希望他能替她护好大梁的江山。羲和是上古太阳女神的名字，他承着这个名，也承着长公主。
　　但是不应该是现在。
　　丞相和长公主的头七甚至都没有过，不应该是现在。更何况他是丞相与长公主唯一的血脉。
　　这是国丧。
　　朝堂之上文官早为这事吵的沸反扬天。
　　当今皇帝，先帝三子，太后所养，眉目之间满是宽宏，他生就一副温文尔雅的外貌，这幅外貌放在一个大臣身上是忠诚之相满腹经纶，放在帝王身上便是仁义之君宅心仁厚，少了帝王该有的杀伐果断。
　　此时皇帝笑着，像一个宠爱外甥并且对外甥过于宠爱的舅舅，“羲和年轻气盛，羲爱卿猝逝，他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更何况，如今漠北蠢蠢欲动，茹素原本就是漠北的将帅，是玉龙台受封的大将，羲和去漠北，也算了结茹素的心愿。”茹素，是长公主的字。
　　“陛下，”礼部尚书陈思文出列，“大梁向来以孝为重，就算羲和要承茹素将军的志，至少也该等丞相和将军的头七过了，身为丞相之子，理应为天下之表率，不论如何，至少也该先守孝三年才是。”
　　“尚书此言差矣。”兵部尚书李连泽出列，看着他，就让人想起关公，就是少了一嘴络腮胡子，“漠北玉门关外尽是豺狼，茹素将军亲自组建二十万漠北军，才将他们打散还我漠北一个太平。然而他们漠北的部族近日来竟隐隐有统一之势。羲和七岁起就跟着茹素将军在漠北熟悉军务，如今将军突然暴毙，由羲和去在合适不过。若事事都要守着你那套纲常规矩，只怕今日那狄人就要打到燕京来了！”兵部尚书是文职，李连泽尊重儒家文化，但不是迂腐，他平素也最讨厌书生一副文弱模样。
　　“尚书大人说的极是。”礼部尚书陈思文回道，“但羲和如今甚至尚未及冠，我们如何将国之根本江山大任交到一个黄毛小儿身上？”
　　这是大多数陈思文一派的顾虑。羲和太过年轻，尚未行冠礼，所以自然没有表字，再加上今日贸然出走，行事如此不稳重，怎么带好漠北二十万将士？怎么服众？怎么守好大梁边境安宁？正如陈思文所说，多数文官更为介意的是羲和的形事方式。
　　“哈哈，”李连泽冷笑几声，朝堂之上除了谏官甚少有人敢像他一样直言不讳，“黄毛小儿？尚书大人，你口中的黄毛小儿见过的血流过的血怕是比你喝过的水还多呢！茹素将军这件事原本就该是朝堂给羲和一个交代！如今，国家安危在前羲和甚至无暇自顾，不向朝堂索要交代，而是为了安抚军心策马直奔漠北。尚书大人，并非我李连泽信口开河，茹素将军如何为人处事你比我更加清楚！”
　　沉默。
　　“李爱卿所言甚是，陈爱卿也有其道理，”皇帝戳破沉默，文臣武将不能相轻，更不能让隔膜越积越厚，“大理寺卿，这件事案子，查的如何？”
　　“回陛下，”大理寺卿于谨言闻声出列，“此案过程其实十分简单。据现有证据，微臣推断，丞相与将军一同前往承恩寺祈福拜会住持，而众所周知，承恩寺建在皇泽山顶，丞相与将军下山乘马车时马车车轮和车轴同时裂开，导致马车散架并从半山掉落。”
　　皇泽山是一座孤峰，地处燕京城外。每每发生灾祸皇帝总命人在其山脚下搭棚散粥接济来燕京的灾民，故名为皇泽山。数百年前一位高僧来次，欲在山顶筑庙，恰巧当时的大梁皇帝也正需一个皇家寺庙，便资助高僧建成此庙。去往寺庙往往自山脚乘车自半山腰，接着步行上庙。
　　马车车轮和车轴同时断裂实在是一个意外，毕竟那马车已经使用多年，丞相向来清廉，不曾想反让清廉害了自己。马匹受惊，车夫一个把握不住，让马车摔下，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每年都要有个好几件案子。
　　然而谁也想不到，让人敬重学富五车的丞相与年少成名英勇飒爽的公主将军最后落的这样一个死法。据说当时红白交错，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惨不忍睹，血肉模糊。这事儿实在是让人唏嘘。皇帝有心隆重举办葬礼一是因着二人身份，二是为了抚慰清官老将的心。他有心揭过此事，所以羲和出走，他不愿追究。
　　“当日目睹百姓的证词也在此，此案再明白不过是场意外。”大理寺卿于谨言再次出声。
　　这几年于谨言查破的冤假错案数不胜数，讲究情义，恪守国法，惩罚有度，深得百姓之心。若是他都说了是场意外，那必然是场意外。
　　“……”
　　“羲爱卿与茹素将军为国报效，尽心尽力”，还是皇帝打破沉默，“横遭意外，朕心痛甚。”皇帝痛心疾首，“如今羲和此举虽然不甚稳妥，却也算顾全大局舍私为公。”
　　皇帝已经摆明了态度，朕，不愿追究。羲和是丞相将军遗孤，若是追究过甚……，再说，还有案情在前。
　　“到底是个十六少年，”皇帝神色恢复如常，“行事鲁莽了些也可以谅解。漠北尚有老将独孤罗河与马骞等人在，让他去也好。此事便就此作罢。”皇帝看了一眼太监苏福。
　　苏福心领神会的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臣等告退——”
　　退朝时，几个小官一起走，不住议论起几分朝政来。
　　“陛下当真是宅心仁厚，”小官甲感慨道，“不愧是仁君。”
　　“哎，谁说不是呢。”小官乙接着感慨，“我以为陛下起码意思意思罚两下，谁知道就这般轻轻拂过了。原本还想看看那些大人打口水战呢。”说着自嘲似的笑了。
　　口水战可轮不到他们这些无名小卒来打，是那些大人们的事。
　　“你可省省吧。”小官丙瞧他一眼，摇摇头，“陛下再怎么样都得安抚住那些漠北的将军，怎么罚？罚什么？说穿了那都是皇上的家事，外甥离家出走呢。有什么好罚的。”
　　“说的也是。”小官乙点点头，“要我说啊……我大梁……”
　　小官甲乙丙一起撞到兵部尚书李连泽，连忙行礼，“李大人好。”
　　李连泽瞧一眼甲乙丙，点点头，走了。
　　“李大人越来越像关公了，分明是个文职，偏有武将的气势，有劲儿！”小官甲乙丙一起感慨一句。
　　此时，“有劲儿”的李大人目光投向隐藏在云雾之中依稀可见的皇泽山，眼前突然浮现出丞相走马观花和茹素将军凯旋而归的场景，他暗笑一声，说好的骊山一醉，怕是要下辈子了。
　　他跨出宣政殿的朱门，抬头看了一眼皇城之上四方的天空，沿着弯曲的小道，再没有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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