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

　　赵宸是家中长女，自小成绩便不错，中考时也很争气地考入了全市唯一的重点中学市一中。

　　在高手云集的市一中，赵宸的成绩不算突出，甚至处于下游，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见起色。

　　情急之下，父母找到了她现在已经是教导主任的初中班主任李华，求他帮忙推荐个补课老师。

　　李华沉吟半晌，他已多年不带高中，何况他们学校的高中部教学水平并不突出，赵宸是他的得意弟子，他舍不得随便找个半吊子老师耽误她。

　　思来想去，就在赵宸父母以为这事没希望时李华突然大腿一拍，激动起来:“我有一个学生，读书时成绩相当不错，现在在华江师范读书，他的水平我很有信心，只是看你们愿不愿意……”

　　华江师范是省内一等一的师范大学，在全国都享有一定名气，赵宸父母稍加犹豫便同意了。

　　在赵宸能考上一中这件事上，李华的认真负责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他推荐的人，即使素未谋面赵宸父母也具有一定的信任感，何况能考上华江师范的学生成绩一定不会差。

　　刘安第一次见赵宸时便被她吸引住了，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孩坐在书桌前，两弯柳叶眉如水墨画留白之美，双眸明晰清亮，看见他礼貌地起身问候:“刘老师好。”

　　初次见面，赵宸心里有些紧张，老师与她年龄相仿，水蓝色衬衫已经洗得发白，衣角已经卷起毛边，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和煦安静。

　　书桌旁的窗户透出阳光将女孩的脸颊晕染出模糊的明暗交界线，刘安一时恍了神。他攥着书包的指尖紧了紧，在锣鼓喧天的心跳声中轻轻吐出六个字:“你好，赵宸同学。”

　　午后的时间在钟表来回的摆动里悄悄溜走。

　　刘安讲解得很详细，也很有耐心，有几处赵宸难以理解的地方他会从多个角度分析很多遍，确保她能完全吃透每个知识点。

　　赵宸听得很认真，刘安的身体向她微微倾斜，衣领沾染的洗衣粉香味却对她莫名有种吸引。或许是冬日的阳光罕见，才落在书桌暖暖的。

　　“你看，它的辅助线应该这样画。”刘安轻轻拨开橡皮屑，用铅笔在图形上画了一条虚线。

　　原本糊成一团糟的各种条件豁然开朗，赵宸的思路在辅助线的点拨下瞬间清晰。

　　“我明白了，谢谢老师。”赵宸面上不显，心下却暗暗惊叹，果然是李老师的得意门生，居然一眼就能看出压轴题的辅助线。

　　赵宸低头在稿纸上写下了自己的解题过程，笔尖碰撞纸面响起沙沙的摩擦声，她专心致志地答题，全然未曾注意到身侧的目光。

　　刘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女孩写下她的答案，目光中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和煦的阳光里，有几只鸟儿在窗外跳动，叽叽喳喳地唱起歌来。透亮的玻璃映出两个年少的影像，一个低头提笔，一个侧颜剪影。

　　时光仿佛在此刻不再飞逝，难得为了少年人的脸红放缓了脚步，似乎也想要从含蓄的目光言语中窥探一二。

　　暮色渐起，随着书本被合上，今日的课程到此结束。赵宸帮刘安一件件整理好书本笔记，临了起身送他出门。

　　赵妈妈从厨房出来，看见背着书包的刘安道:“结束了啊，快来吃点水果，我刚洗的。”

　　刘安有些不好意思，他忙推说:“不用不用，谢谢阿姨。”

　　眼前的这个少年只比自己女儿大了几岁，在赵妈妈眼中也只是个孩子。她热络地招呼刘安:“这是从棚里新摘的，别客气，快尝尝。”她说着从篮里拿了一个草莓递给刘安。

　　赵妈妈的草莓都快喂到嘴边了，盛情难却，刘安忙伸手接过:“谢谢阿姨。”

　　“刘老师，别站着过来坐，我有些事想问您。”赵妈妈请刘安在沙发上坐下，又拿了一个橙子递给刘安，“她学习一直很努力，成绩就是上不去，您觉得赵宸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啊？”

　　经过一下午的教学，刘安对于赵宸的具体情况已心中有数:“学校进度比较快，配套的教辅又比较难，多注重于提升拔高。每次基础知识还没有完全掌握便要完成难度较高的作业，日积月累，对于知识的理解模模糊糊停留在表面，知识框架混乱。找不到方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南辕北辙。”

　　一番话说得中肯，赵宸在一旁听得不住点头，刚刚上课时刘安从第一册书给她讲起，每个知识点都讲解细致，搭配一些巩固基础的题目，她几乎是豁然开朗，做题时思路的清晰感与从前的糊里糊涂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妈妈对这些不是很懂，她看向女儿递来肯定的眼神后了然，同时对刘安多了些赞许。

　　从前她也曾领着赵宸试听过各色各样的补习班，当老师们听到赵宸是一中的学生后都恨不能将最难的题目搬出来讲，似乎一中的学生生来就会做压轴。很少有人会和赵宸沟通，了解真正适合她情况的教学方式是怎样的。

　　随意聊了几句，赵爸爸开门的声音响起，他将手中提着的蔬菜水果放在地上，掸去外套表面浮着的灰尘。

　　赵宸忙起身将袋子提到厨房里，身后是赵妈妈温柔的声音:“刘老师若不嫌弃的话留下吃顿饭吧。”

　　“啊您太客气了。”是刘安的声音，伴随着书包带金属拉链的碰撞，似乎是起身的样子，“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

　　还在忙着整理蔬菜的赵宸听到了妈妈过来的声音:“宸宸，送送老师，我来收拾。”

　　赵宸擦干净手上残留的水渍，从门口的衣架上取了件风衣。刘安已经走到门口，见状忙摆手:“不用送不用送了。”

　　“您是老师，做学生的该送您的。”赵宸穿好外套，刚好和刘安一同出了门。

　　两人走在微风徐徐的傍晚，沿着街道烟火四起的人世间。

　　“刘老师，听李老师说，您是在华江师范读书啊？华江师范可是985，您真的好厉害。”985和211，是这个北方小城对外界最大的向往与幻想。

　　“没有没有。”刘安谦虚地笑笑，他看向光影下女孩羡慕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曾经低头拼命的自己。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希望你早日梦想成真。”

　　他想起了置身黑暗中迷茫的那几年，那场漫长而曲折的道路需要一个人苦苦支撑，希望这寥寥几语，能透出丝丝光亮以致安慰。

　　“刘老师，您也是一中毕业的吗？”赵宸问。

　　“是啊。”刘安说，“我们班主任是陈屿，算算时间，应该也是带你们这一届。”

　　脑海里浮起一个常年手执黑色保温杯怀抱教案的秃顶中年男人，赵宸忍不住笑起来:“陈老师啊，我知道，我们的年级主任。”

　　刘安挑眉，喉间的震动带了惊讶:“老陈这么快就升职了，不可谓不努力啊。”

　　晚间的街巷已经响起夜幕降临前的嘈杂与喧嚣，两个年少的身影并肩而行，暮色渲染里渐渐融入地平线。

　　“好了，就到这里吧。”刘安停在了车站旁，被风雨日久侵蚀的模糊不清的站牌与天边的几缕云划出轻巧的弧度。

　　车辆远远露了踪影，刘安紧了紧背包的肩带:“车来了，谢谢你送我。”

　　“刘老师再见。”赵宸道别，转身融入了来往的人群。

　　周一清晨，一中照例举行升旗仪式，赵宸站在清一色的校服间昏昏欲睡。偶尔吹过一阵晨风，清凉之感倒更加助眠。

　　扬声器响起一个略带熟悉的声音回荡在操场:“大家好，我是刘安。”

　　徘徊在梦境与现实边缘的赵宸被这个梦惊醒，她揉了揉眼睛，熟悉的声音依旧回荡在站满师生的操场:“这突然上来也没有什么准备……就和大家说说大家最关心的高考问题吧……”

　　“哇，他的声音好好听。”一旁的女生悄声道，忘了掩饰心底的激动。

　　“啊……”赵宸还在短路中，突然被问话，愣神之余喃喃道，“是挺好听的……”

　　“可惜离得有些远，看不清样子。”女生惋惜，“他刚才说他叫什么？”

　　“刘安。”赵宸打着哈欠，随口答道，她反应过来台上的人是谁，惊讶之余更多的还是困意绵绵。他是一中毕业的，回来看看应是情理之中。

　　女生还想问什么，台上的人已经离开，老师们疏散学生陆陆续续向教学楼走去，赵宸一步一个哈欠，就差把“我困了”这三个字写在脸上。

　　“从实招来，你昨晚是不是又挑灯夜战了？”人群三两结伴上楼，有好友看见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凑上来笑。

　　“昨晚的题有多难你没点数啊？”赵宸擦擦打哈欠溢出的眼泪，整个人由于睡眠不足蔫蔫的。

　　低头注意着脚下的步子，不小心便撞到了一个身影。

　　洗衣粉的柠檬香在一瞬间包裹住她，将她与周围的推搡挤闹分隔开。人来人往的嘈杂里，她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同学你怎么样？”

　　熟悉的声线她不久前还曾听闻，如今已近在咫尺。

　　“刘老师好。”赵宸来不及捂住自己的额头，只忙礼貌问好并道歉，“抱歉抱歉，不小心撞到您了。”

　　“人多，难免碰撞。”刘安看着面前的人慌乱道歉的样子失笑，“回教室还是去吃饭？”

　　升旗或早操结束后就是一中的早饭时间，没带饭的同学会去食堂，带了饭的同学就直接回教室了。

　　赵宸说:“我带了早饭，刘老师您是回来演讲吗？”

　　“演什么讲啊。”提起这件事儿，刘安哭笑不得，“我晨练的时候路过，谁知校门口就碰到老陈了，说什么都要把我拉进来。”讲到这里，刘安欲哭无泪，“到了升旗的时候又把我拽到了升旗台上，说多了都是泪啊。”

　　“哈哈哈哈哈……”生无可恋的表情配上哭兮兮的表情，赵宸忍俊不禁。

　　刘安温柔地看着原本昏昏欲睡的女孩如今笑意吟吟地的模样，嘴角不知怎么也悄悄弯了起来。

　　赵宸的笑意在刘安莫名其妙的微笑里尴尬凝固，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有点自来熟，开玩笑本就是朋友间才能游戏，自己可能……有些越界？

　　弯弯的眉眼有点僵，脑袋里飞快转动，讪讪道:“……晨练是个好习惯……”

　　心脏深处有什么被击中，他没有晨练的习惯，闲暇时会去健身房，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很想来这里看一看。

　　可能……只是想看看母校。

　　“走吧赵宸，一会儿上课就没时间吃早饭了。”好友看了眼走廊的挂钟，催促到。

　　“那老师，我就先走了。”赵宸挥挥手，“周末见。”

　　他轻笑:“周末见。”

　　目送两个女孩远去的背影，她们穿着相同的蓝色衣服，挽着手臂窃窃私语。

　　他忽然在光影交错的一瞬间，感觉到时光如此美好。

　　或许，留在这里，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逝去，在少年人的课桌上，无声无息地摞起一层又一层书本。

　　高三相较于其他两个年级，多了一个晚自习，没有任务，没有课业，只有一个老师在各自的讲台上，陪着台下的少年们默默追梦。

　　刘安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来到了一中，被班主任领上讲台。

　　“大家停一停。”班主任拍了拍手，打破了寂静的平衡。

　　赵宸抬起头，明亮晃眼的白灯下，她清晰地看到了讲台上班主任身侧的那个人。

　　冬末的暖气还未停，教室的空气中弥漫着温暖适宜，刘安站在讲台上，只穿了件薄薄的藏青色衬衫，面容带着和煦的笑:“同学们好，我是实习老师刘安，在实习期间将由我负责照看大家上晚自习。”

　　掌声在话语落地后渐渐响起，不知是不是赵宸的错觉，她仿佛在他看向她的目光里看到了盈盈笑意。

　　放学铃声响起，高一高二的学生已经飞快地收拾书包三两结伴离校了，高三生却要吃口晚饭，于一个小时后回来这里继续上晚自习。

　　随着班主任的一句“大家都去吃饭吧”，教室里几乎瞬间空无一人。赵宸从桌框里翻出自己的饭卡，跟随人群消失在了走廊。

　　食堂窗口已经溢出迷人的饭香，赵宸挤在人群里踮起脚努力想要知道每个窗口的菜色。

　　“想吃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赵宸一回头，就看见了眉眼含笑的刘安。

　　从教学楼到食堂要穿过操场，他的衬衫外套了一件灰色呢子大衣。

　　“老师好。”赵宸本能地问好。

　　“我不过大你三岁，不用每次见了都问好。”刘安走到她身侧，低头温和重复了一遍，“想吃点什么？”

　　“呃……”赵宸愣了愣，说，“就随便吃点。”

　　“哈哈……”刘安没忍住笑起来，“我是想说，想吃什么我请你。”

　　“不用不用不用。”赵宸忙拒绝，“老师您太客气了。”

　　“一顿饭而已，不用这么客气。”刘安笑得真诚，“何况我不仅是老师，也是学长，请自己的学妹吃顿饭，没有什么的。”

　　话说到这里，赵宸也不好推辞:“那谢谢老师了，我去给我们占个座位。”

　　“那……想吃点什么？”刘安问。

　　赵宸说:“都可以的。”

　　他们擦肩而过，向着各自的方向回到人海。

　　刘安将餐食放到桌上，顺便从不远处拿了两双筷子:“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随便买了点。”

　　“铁板羊肉可是食堂的老招牌了。”赵宸说，“以前没有自习的时候我妈还经常让我打包带一份回去。”

　　“上学三年，我时常想着这一口。”刘安夹了一筷子，“如今好了，有段时间可以解馋。”

　　年龄相仿，又认识一年多，饭桌上两人聊得很开心。

　　“真的？陈老师真的把烟雾报警器都弄响了？”

　　“那是啊，当时还以为楼层哪里起火了，兜兜转转，才发现他就是罪魁祸首。”

　　“怪不得大家都传，陈老师有个外号叫陈烟鬼。”

　　“哈哈哈哈哈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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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食堂一同出来，刘安接到了外卖电话，赵宸陪着他去了校门口，是两杯奶茶。

　　“诺，请你喝奶茶。”刘安看了看订单条，将其中一杯递给赵宸。

　　“啊……”赵宸有些发懵，她刚刚白吃了一顿饭，怎么转眼他就要请喝奶茶，“真不用了老师，您这……”

　　“拿着吧。”刘安塞进她手里，安慰道，“不用有心里负担，你是我的学妹，也是我的好朋友。

　　一个月后，实习结束，刘安离开了一中，赵宸面对食堂对面空空的座椅，愣神了许久。

　　偶尔刷题累了，习惯性想要去看看讲台上他的位置，却只能看到班主任坐在那里。

　　好在，周末，他还会再来。

　　日夜轮回，在草木繁盛的六月，赵宸踏上了通往未来的道路。她考得很好，准考证上的照片被学校映出来贴在校门口的光荣榜上。

　　在某一个夜幕十分，有人路过，他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眉角眼梢皆是笑意的女孩，轻声道:“真好。”

　　大学离家有一千多公里，为了节省路费，赵宸除了寒暑假很少会回家，她终于如展翅的鸟儿，飞向自己向往的天堂。

　　在她身后的故乡里，有一个少年正向李华打听她的去向:“老师，你知道我之前补习的那个妹妹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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