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日历

　　我是开国宰相孟亦的长孙，但祖父福薄寿短，长子成亲不久就染病仙去。我也就从未见过这个曾在燕梁两国叱诧风云，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我名唤疏桐，爹爹说是因着我出生的时候是夜里，他正在书房里写“缺月挂疏桐”。

　　“疏桐”二字，就颇有些萧瑟凄凉的意味。听人说，周岁宴那天好多宾客都觉得这个名字太冷清了，也不像个小男孩的名字。

　　但爹爹就喜欢这个，他认准的，谁也奈何不得。

　　哪知人如其名，我后来也成了个冷清孤僻的人，没有朋友，也十分讨厌与人交结。

　　一切都是从那日开始，我在园里读书，管家的张叔进来教我出去见客，说是小王爷。我并不知道什么珩安王是谁，只晓得那怕是一个极大的官。比宗祠里供奉的祖父还大的官。

　　抬头看时，才发现那珩安王散着头发，看模样是个还未加冠的少年人。他一身黛色长衫，衣领腰饰处有淡淡的紫，隐约透露着贵气。他掂量着手中折扇，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和那檀色的扇骨搭配着，莫名的好看。我上前作揖，靠得近了，能闻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

　　那年他才十七岁，脸上却无半分稚气，坐在爹爹边上，谈论起八大家古文，如数家珍，老道的连许多大人都不如。

　　爹爹一生痴醉于名山事业,天天不是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就是在外面同三两知交清谈。他在家里像个外人，在朝堂上更是如此。哪怕身为朝廷阁老，所有的朝政他都不关心，仿佛天地间就只有那几本书，那几辑章句是真正存在的有意义的事。
　　珩安王萧长珩，在那时看也是如此。小王爷热衷于和一些沉湎风雅之人来往，最爱诗词歌赋、风花雪月。
　　我很快发现爹爹对他不一样的态度，听他说话都时候，爹爹点头不已，口中连连称赞，连眼里似乎都带着和看我们时不一样的光。
　　由此我也不禁对他另眼相看，一丝不苟的爹爹都对他赞不绝口，那小王爷真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他们交谈时，我就垂首站在边上，爹爹叫我上前去说话时，我就上去打个招呼，见个礼。
　　爹爹朝我说：“桐儿，你瞧瞧，这珩安王何等识量，他不过就大你三岁。今后你可要多向他学着点。”
　　爹爹话音落下，我抬头去看他。他展开扇子微微地笑，红线牵着的玉坠也似人般温润。我作揖毕，望着他一怔，只觉得他眼熟地说不出话来。眼眶莫名地一热，就像千里落花风中见故人于花开陌上，缓缓来归。
　　不过这样的想法着实是矫情，我从未见过他，他也是第一次见我，和我寒暄的时候脸上挂着疏离的笑意。
　　“早就听闻阁老小公子品貌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想来他日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
　　明明眼角眉梢都在温和笑着，但笑意未达眼底，落到我眼中就是一副不可向迩的冷淡样子。
　　我拱手回应：“王爷过誉，万死不敢当。驽钝如何能及家严博闻强识，学富五车。”

　　随后爹爹便叫我带他去园子里转转，我连声道“请”，他便跟着我一道到后面的园子来了。
　　正是三春之际，春日的阳光暖暖的，落在开得热热闹闹的杏花上。粉粉白白的杏花在风里颤动，一如枝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鸟儿，欢欣洋溢。
　　杏花树里头是通往园子的月洞门，我就带着他往那边走。
　　风过时，杏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光阴流转在月洞门前，清和又温暖。
　　“杏花，落头上了。”
　　他碰到我的头时，我身子一僵，回过头看到他收回手捏着那片花瓣，笑的比春日还和暖。
　　不知为何，我脑子里忽然冒出来“清词丽句”这么个词。看到他，就有一种诗词活生生从纸里蹦出来的感觉——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谢……谢王爷。”我撞上他好看的眼睛，竟一时间失了言语，只害怕陷在他温柔的目光里。后来我还时常疑惑，怎么会有人那样有魅力，让人无端地想起春光里飞过的白鸟，自由飒爽，堪堪令人仰望。这怕不真是天上来的神仙公子。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他跟着我进了月洞门，却不知为何吟咏出刚刚我心中所想的那句词。说罢还回头看我一眼，我恰好对上她的目光，心跳得飞快，低头几乎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于，一生休。
　　我一面暗暗后悔说话可能有些许鲁莽，一面又想着这珩安王果真是传闻中风流不羁甚而有些轻佻的人，这么轻飘飘地就说出来这样浮浪的句子。
　　他看我一眼，只是赞许的笑。
　　“孟家果真是家学清流世代传承，瞧这园子布置极是雅致，叫人流连不已。”
　　我对这种园林艺术鉴赏毫无了解，只是觉得家里园子花花树树很多，有的夏天秋天还结果子，所以听到这个，我只道：“先祖父常有田园之思，但庶务缠身，终未归田。所以布置园子的时候就一如农家之院。不过是各花入各眼，像是王爷平素风雅，瞧着这里的一花一木都觉着是雅的。”
　　他没有答话，漫步在暖融融的花香中。我与他并肩行走，恍惚也觉得今日的园子确实比平日里好看许多。
　　“文正公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自然做不成闲云野鹤之人。然为国效力，佐命□□，成就千秋伟业，更是佳事。小公子可知道那是什么花？”文正是祖父的谥号，他也是唯一一个配享太祖爷太庙的文臣。他辅佐□□，运筹帷幄，才定了天下，我们这些小辈对他十分敬重。

　　他抬头看向一处花瓣毛茸茸的黄色花树问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他微微扬起的头，他双眼微眯，一簇簇鹅黄的花就映在他眼中。
　　“那是梦冬花，也叫结香。这个时候原该早就谢了，但想是因着今年较往年冷些，便一直开到现在。”
　　他点点头，一脸了然：“这香味很独特呢。我只隐约记得梦冬花用来入药的比较多。”
　　我垂首拱手道：“先母在时，颇爱调香制药，所以园子里就专门种了些香花药草。”
　　“想不到你们家一个园子都有这么些故事。我外祖家就是皇家挂了牌子的行商，平日专卖药材的。若是日后有机会，可再与小公子聊聊这些。”
　　“尊候王爷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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