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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大多数神游宗弟子的早晨，从各自山头的清鸣钟被敲响开始。清鸣钟有警示、联络之效，但日常被用以在卯时三刻唤醒弟子。
　　月息峰除外。
　　安叶是月息峰最受宠的小师妹，但从未因为受宠就在修行上有所懈怠，每日在卯时二刻起床，推窗就能看见看着自己的小师兄又顶着一身青紫鞭伤绕山晨跑。
　　“师兄歇歇吧，师父不会知道的。”
　　小师兄傻傻的，总是惹师父不高兴，被打得可惨，还坚信没有被讨厌。
　　纪怀迟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僵住：“谢谢师妹，不过，师尊会知道的。”
　　月息峰的其他弟子也奇怪过，为什么他特立独行要叫师父师尊，但是没有人敢问。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师父的脾气越来越可怕。虽然本峰弟子逐渐习以为常，不过神游宗谁人不知，月息峰主剪三秋是比刑堂还恐怖的存在。宗门事务交替导致他代掌刑堂的三年，血色从警世堂铺开，顺着登天梯淌红了半个山门。
　　若是针对内贼与邪修这般严酷，也并不足以让人恐惧至此，剪三秋就变态在喜怒不定，看看他对关门弟子的惩戒就知道了。
　　是的，尽管安叶最小，但是剪三秋的关门弟子是纪怀迟，这就要说到太上长老代徒收徒的烂账。
　　若非师命，以纪怀迟在入宗大考的表现，他原来该是掌门的弟子。而剪三秋变态归变态，满峰弟子有一个没一个全是亲手捡回去的，他不想收的徒弟还没有谁逼着能收，独独纪怀迟，破了这个例。
　　何况刚拎了个女娃回峰就被告知自己多了个“关门”弟子，他压根没想关门，所以最后强硬地再留了安叶，以此表示对师长的忤逆。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忤逆，人人道他收下纪怀迟，只是成全太上长老陨落前的遗愿。
　　……纪怀迟知道不是。
　　剪三秋看他的眼神，写满了，早有预谋。
　　【章一】
　　又或者让光阴倒转，金漏逆流，回到那一日。
　　神游宗登天梯的最后一级平缓略款，接上主峰山门前广场的铺砖，数百年人来人往间稳固如昔。这是宗门选弟子最后一道关卡，只留有缘者。
　　当最后一名准弟子几乎是爬着一般，卡着点汗流浃背登上台阶，各山清鸣钟长响一声，宣告当年入宗考试结束。
　　纪怀迟就看着主座上留着三绺白胡子的长者一振广袖，仙风道骨地落在自己跟前，清癯的身躯像是香炉上一束未因风动的烟。看着很世外高人，很强，很是有范。
　　这位仙人和蔼地眯了眯眼睛：“少年郎，虽起步不及，若有仙缘，也能一步登天。”
　　说人话就是，你小子没啥基础，但是既然这样努力拼死拼活挤上来了，一看就知道是能被压榨的料，就勉强算过关吧。
　　纪怀迟抿唇，恭谦地一揖，道：“小子愚钝，不求长生，只求一窥天地广博。”
　　“天地广博？那你可来错地方了，少年郎，神游宗不比散修，进来了，出去可就难了。”清癯老者下首的座位上，一名色如春晓的女子掩唇，将眉眼弯起。
　　“清樽真人，此言过矣，”老者闻言也只是略微制止，语气中并无责备，“少年郎，吾乃神游宗掌门，道号太霄，观你心智坚毅，欲择你为徒，你意下如何？”
　　纪怀迟对这样的结果稍有些意外，但他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固所愿也。”
　　“善，少年郎，姓名年龄几何，家住何方，可还有尘缘未了？”
　　“纪怀迟，壹拾六岁，无亲无挂，无家可归，尘缘已了。”
　　掌门颔首：“礼成之后，飞升之前，宗门为你归所。测定灵根后，就随吾归渚遥峰修行罢。”语毕，轻轻一点纪怀迟的灵台，他霎时感觉周身酸乏一空，浑身松快，不由感激地望着掌门。

　　掌门座下的白鹤叼来测灵根的灵珠，纪怀迟怀着将手覆于其上，只见清光一闪，仙鹤像是被烫到一般张开鸟喙将灵珠吐出，先前说过话的清樽真人身侧，一名摇着扇子的娃娃脸青年眼疾手快截过来，轻呼道：“有点东西，掌门好眼力，起码是个单灵根。”
　　“要么怎么人家是掌门，你叶山菏只是个谷主呢。”清樽真人又巧笑者挥了挥袖。
　　“天资甚厚，果然不负吾眼光，”掌门打断二人嬉闹一般的对话，“白鹤，取拜师茶来。”
　　“等等，这……“对面一侧，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媪拂尘一卷，将灵珠收拢掌中，摩挲了片刻，看向掌门，“天火灵根。师兄，他莫非就是师尊所言的……”
　　“掌门，太上长老仙逝前，也就这一个执念了。”一身黑衣、气息凌厉的青年自老媪身后站出，手中戒鞭似在警示什么。
　　一切都如巧合。
　　主峰西南侧三声钟鸣传来，两长一短，代表那方的峰主出关，又或是云游归来。
　　纪怀迟转头，始知有人就是不言不语也能掠夺视线，至少他当下眼里除了那一点鸦青，再也容不下其它。

　　剪三秋并不是单单归来，还牵着一个小尾巴。
　　两股垂至肩的羊角麻花辫顺顺服服贴在少女耳后，衬得她面容更加娇美可爱，但是少女最出彩的那双墨玉一般的眼睛，只带着毫不掩饰的孺慕，望着牵着她的人。
　　掌门此时叹了一声。
　　座上几位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入门已经有一段时日的弟子认出来人，齐齐噤声。
　　“师兄，那个是？”一名刚入门的镜天谷弟子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刚刚还在欢快讨论纪怀迟的归属，现在却整齐一致地安静如鸡。
　　镜天谷二师兄将手啪的一声按在他脑袋上，将他的脑袋瓜子和突出的缺心眼子按下去，比了个斋口的动作 。
　　来人一张俊逸出尘的脸，五官较常人更为深邃，但并不锋锐，剑眉入鬓，鼻若悬胆，只是略带了些下三白的双眼，为整张脸添了不少生人勿近的气息。
　　而那张嘴就……
　　“愣着作甚，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如此大的排场，”说罢眸光一扫捧着拜师茶不知该不该动作的纪怀迟，阴阳怪气道，“当真是龙章凤姿，恭贺掌门喜得贵徒。”
　　剪三秋是不是在损人还是能很轻易听出来的，这话无非就是吐槽掌门收徒只看脸，收了一群绣花枕头。
　　掌门倒也不生气，反而见到他这幅模样倒是放心了一般，“师弟入座吧。”说罢领纪怀迟回到主座附近，让他立在自己身后。
　　眼看着剪三秋目光移过来，叶山菏摇着扇子笑嘻嘻往旁边挪了个位置，道：“坐这坐这。”他身边的清樽真人嘴角一抽，侧了一个白眼给他，也跟着挪了个位置。
　　剪三秋颔首道了声“师姐”，算是打过招呼，从善如流坐下来，将袖中的一枚锦囊抛给叶山菏，还不忘给自觉站到自己身后的少女幻出一张坐凳。

　　流火峰峰主，也就是先前手持戒鞭的那位青年挑起话头：“掌门容禀，太上长老临终有言，他代徒收徒，三年内，月息峰主需收天火灵根纪姓弟子为关门弟子，此为天意，不可违逆。”
　　剪三秋道：“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那时候闭死关。”叶山菏拿扇子挡着唇提醒，但挡不挡没什么区别，声音落下全广场都一清二楚。
　　“哦，那算了。”眼看剪三秋三言两语就要把这事揭过，老媪扶杖一撑，直起了身子，微微佝偻的身躯竟比流火峰主还要高上几分。
　　她重重“哼”了一声，“师长之命，岂容儿戏！”
　　纪怀迟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分明是掌门先选中自己，自己也同意了的，怎么又冒出个太上长老来，弄得他拜师茶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
　　不过如果能成为那个人的弟子……
　　他看向那人身侧，羊角辫的少女，少女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掌门似看不出这剑拔弩张一般，回到主座，温声询问：
　　“三秋，此行可有收获？”
　　剪三秋指了指身后的少女：“五灵根。”
　　掌门：“……”
　　清樽真人忍俊不禁，噗了一声。叶山菏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掌门，摇着扇子喃喃：“我就知道。”
　　纪怀迟稍微有些迷惑，毕竟他虽然还未入门，却也听过几耳关于灵根优劣的说法。五灵根算是最常见的杂灵根废灵根，眼前的人并不像是会将过于平凡的人放在眼中的性格。
　　掌门重重一闭眼，又睁开，掌心一枚小印悬起：“三秋，师命难为，接令吧。”

　　剪三秋并没有非常激烈的言语抗拒，冷冷问道：“为何不问问这位纪小公子怎么想呢？”
　　纪怀迟心念一动，终于明白自己刚刚隐约的不愉快来自于什么。他在掌门那里得到了第一份认可与尊重，对比之下，就更厌恶这样被当做货物一样挑选安排。
　　可他还没开口，就听到那个温润得与话语内容并不相符的声音再响起：
　　“不收。我不收。好了，你可以回答了。”
　　是选择一个抗拒自己的峰主，还是一个放弃自己的掌门 。
　　纪怀迟皱了皱眉，终于明白过来，剪三秋那句话，看似是同掌门叫板，看似是为他纪怀迟考虑，实则是为掌门留退路。
　　掌门改变主意的原因尚不知晓，但剪三秋这样一问，无论纪怀迟做出什么选择，若是今后有异常，都是他的过错，反而将掌门前后矛盾的态度和强制的命令隐去了。
　　他不理解为什么，但是他不傻，此刻他大可回答“凭掌门安排”——
　　纪怀迟上前行礼道：“我年幼失怙，漂泊无定，直到掌门方才言，礼成之后，飞升之前，宗门为我归所。敢问峰主，不愿收我为徒，可是不愿这位姑娘亦无归属？”
　　剪三秋的眼睛，这时才彻彻底底映出他的样子。他的目光在纪怀迟身上如刮一般审视，像是鹰隼一般高高在上，只待巡逻到他的弱点，然后一击必杀。
　　但纪怀迟不知为何，有一瞬不明的满足。
　　在他成长到和眼前人一样高度之前，他能得到他最多的关注视，或许就是这样的。
　　“耍小聪明。愚钝不堪，难成大器。”剪三秋似乎感觉有些闷热一般，伸指整理领口，锁骨间露出一枚不知是何材质的红色单珠。说完这一句他起身转向清樽真人，道：“两套入门弟子份例，劳烦师姐。”
　　这就是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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