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这是一辆开往腓特烈港的单线列车。
　　流动的蓝掠过窗外，宋玉坐在靠窗的位置。车窗倒映出邻座十七八岁的少年的侧脸，金发蓝眼，像极了摆放在橱柜展台的精致洋娃娃。
　　准确说，放眼望去，整个车厢塞满了发色各异的白种人。
　　宋玉坐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好在鸭舌帽黑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不细看，倒像个酷盖。
　　他半倚在座位上，有些皱的牛皮信纸被他压在腿上，空无一字，他正烦躁的转着笔。
　　邻座男孩也许是被他转笔的动作吸引，目不转睛的看着。
　　“你真厉害！”他说。
　　“嗯？”宋玉抬头看向少年的同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黑色的签字笔被他握在手中。
　　“可以教教我怎么…转笔吗？”少年对着宋玉的视线，用手指了指被他握在手上的笔，话间还从自己的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有些滑稽的模范着，那跟烟顺着指尖转了半圈就应失去支点掉到了地上。
　　少年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的抿嘴笑了笑。
　　宋玉没有说话，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烟，就这烟卷当着少年的面慢速示范了几遍。
　　“会了吗？”他用着生涩的丹麦语对少年说。
　　“我试一试。”少年接过宋玉手上的烟卷，笨拙的尝试了几遍，烟头顺着指尖终于顺利的转了一个圈。他欣喜的看向宋玉。
　　“你瞧，我会啦！”少年这回再次看向他，透彻的蓝眼睛仿佛闪着细碎的光。
　　宋玉怔怔的看着，恍神片刻，他开口说道：
　　“抱歉，我可能需要出去一下。”
　　在这趟不长的旅程中让宋玉认识了一位蓝眼睛的新朋友。名叫西亚，是个爱笑的丹麦男孩儿，在知道他是中国人后，开心的告诉他自己的中文名叫阳光，据说这个名字是他的一位中国笔友给他取的。
　　男孩在十八岁的年龄，活泼好动，甚至是有些健谈。宋玉当然是可以不去理会的，却在西亚一次又一次的热情中妥协。
　　等到列车到站，男孩才不舍的和他依依惜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他掏出上衣口袋里折好的牛皮信纸，空白的信纸已被文字覆满。

　　亲爱的宴先生：
　　近来安好，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我到丹麦腓特烈港。
　　和你一样，我也在坚持我喜欢的事业。
　　我拍摄了许多沿途风景，可倒腾来去，却始终不太满意。
　　我喜欢上看云，尤其是清晨的山野，飘忽着我能够感知的，却又触不可及的一切。
　　那烟雾如你，像细纱般覆盖住我的面庞，于梦境中看到细碎微光中朦胧又清晰的双手演奏着香榭丽舍的某个片段。
　　先生，我知道那是你。
　　在看过许多次云后，我终于捕捉到了也许是我认为的最美的瞬间，不知您见到它是否满意？
　　我的灵魂依旧随着云雾四处飘散，是忽明忽暗、未曾满足的。
　　我当然知道二十六岁的年纪应该早已是一个不需要别人担心的成年人，可是我依旧会忍不住和你发牢骚。
　　是的，我希望在你心里，我永远是那个被宠坏的小孩。
　　先生可还记得十八岁时的我是什么模样？
　　您一定是记得的，我的一切您都是记得的。
　　我游历了您曾经来时走过的许多地方，说来可笑，我竟企图想要在其中找到您曾经的身影……
　　信纸被整齐的折叠好，隔着信封被投入红色邮筒。背着包的黑衣青年融入夜色之中。

　　青年旅舍迎来了一位新客人，是位黄皮肤的亚洲人。这在非旅游区的偏远小镇不算多见。
　　店长赫尔穆特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小孩，你多大？”
　　“二十六。”见着男子诧异的目光，宋玉揭下帽子露出大半张脸。
　　那颇为黄金比例的长相让赫尔穆特挑眉。
　　在收钱之后，他抓起桌上一串钥匙，随意取下一把递给宋玉。
　　“三楼左转第二个房间。”赫尔穆特说完便不在看他，带上耳机听起音乐。
　　“谢谢。”宋玉看了一下钥匙上的数字，走向楼梯。
　　原木色楼梯上盖着层喷绘作品，宋玉不免被吸引，每走几层就驻足观望片刻。
　　他的这一行为引起了赫尔穆特的注意。
　　“喜欢？”赫尔穆特戴着耳机三步一迈的到了宋玉的身边。
　　“很独特。”宋玉说着，视线一下子转到了赫尔穆特的身上。
　　是一件很有特色的喷绘长袖。柠檬黄杂糅着暗红勾画，冷暖色碰撞在布料上，像是威士忌加了橘子汽水，浓烈中透着一丝青涩。
　　“这些是你画的？”他看着极具个人风格的作品，有些惊讶。
　　游历的这些日子，他不是没有遇到过一些流浪艺术家，为他们天生的色彩明锐度和创造力而赞叹。
　　“当然。”赫尔穆特看到了宋玉眼中的惊讶，难免骄傲。
　　“很棒。”宋玉笑了笑，脸颊上浮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在干净的脸上尤为明显。
　　赫尔穆特盯着宋玉的两个梨涡，忍不住从兜里拿了包烟。
　　“抽吗，兄弟。”
　　“谢谢。”宋玉看着赫尔穆特递在手中的烟卷，不由想起今天在列车上认识的男孩，是同一个牌子的薄荷味。
　　“这味道可能有点冲，要不我给你换一只？”赫尔穆特注意到宋玉的神色，摸了摸脑袋，以为是他不喜欢这个味儿。
　　“不用了，就这样挺好。”宋玉顺着赫尔穆特递过来的火点着了烟，吸了一口，有些呛人。
　　许久没抽过烟的人强忍着咳嗽，吐出烟圈。
　　距离上一次抽烟有多久了？他忍不住想。
　　应该是宴思裕送他上火车时。
　　是在夏天，闷热的，烦躁的一天，坐在轮椅上的人笑着递给他一瓶冰镇橘子汽水，对他说等他回来，那人眼角泛红时。
　　“抱歉，这烟…有点呛。”宋玉终是没忍住，咳了出来，强烈的薄荷味，侵入肺腑，泛起丝丝凉意。
　　赫尔穆特见此，认同的点点头，拿走了宋玉手上抽了一口的烟。
　　“这烟啊，就这样，起先还有些呛，抽久了也就和其它什么的烟一样了…但是再换别的烟又觉得不够味。”
　　听到这话，宋玉忍不住看了赫尔穆特一眼。
　　男人说话间，眼睛微微眯着，似乎是在想些什么，深邃的眉眼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深沉。
　　“啧，天黑了，早点休息吧。”赫尔穆特突然回过神，他看了一眼窗外静寂的海岸线，将手中燃烧殆尽的烟头掐灭。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没飘散的薄荷味，浓烈又温和。
　　窗外潮水一下接一下拍打着岸口，在夜色中显得汹涌澎湃。
　　宋玉躺在旅馆的床上，简易的双人间，可以清晰的听到下铺平稳的呼吸声。
　　睡不着。
　　他仿佛睁眼闭眼，思绪烦躁。
　　最后索性翻身下床，出了房间。
　　咸湿的海风吹过他的裸露在外的脖颈，不冷却微痒。
　　他沿着沙滩边缘，任由海水浸过脚踝。
　　不远处有一丝忽明忽暗的微光，顺着风，他闻到一丝极浅淡的薄荷味儿。
　　赫尔穆特正坐在港口，指间夹着根烟，抽了一半。
　　他显然也是看到了宋玉，招手示意。
　　“这里的夜景不错吧。”
　　宋玉没有说话，只是朝赫尔穆特笑了笑，夜色遮掩了他眼底的忧郁。
　　“你心情不好，说说？”他身体后仰，躺在了沙滩上。赫尔穆特学着他的样子躺在他的身旁，沉默许久，说道：
　　“小孩儿，给你讲个故事…”

　　少年时期的赫尔穆特带着浓烈的重墨色彩，在别人眼里，他傲慢、不羁、是狂热的信徒。
　　就连浓密的眉毛也是叛逆的向上生长。
　　这样一个如野马般肆意横行的人，喜欢上一位美丽的丹麦姑娘。
　　在童话般的丹麦小镇，就连空气都理所当然的散发着甜腻的气息。
　　姑娘在一家甜品店工作，蓝瓦红砖的小房子里总是摆满了各种造型精致的甜点曲奇。
　　小镇的年轻人都知道，赫尔穆特是那里的常客。
　　他每天都会带上一只精细挑选的红玫瑰选一份小巧糕点，坐在靠窗的位置瞧着他喜欢的姑娘。
　　在赫尔穆特心里，姑娘像是一只蓝眼睛的波斯猫，她理应享有这世上最完美的一切。
　　他的真诚当然打动了这只有些难追的小猫，他的坚持不懈让小波斯猫朝他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可是，再美好的童话也锁不住猫儿向往自由的灵魂，娇养在玻璃瓶里的玫瑰终会衰败。
　　姑娘追逐着玫瑰的花期去了远方，专情的少年失去了他娇养的波斯猫。
　　赫尔穆特仿佛坠入黑暗，像是大雨中一抹落魄却又孤傲的游魂。
　　可他没有淋湿，总会有一把彩虹伞默默在他身后的撑起。
　　他知道，是那个叫做西亚的男孩儿。
　　不知在他落魄的多少个日日夜夜，男孩默默守在他的身边。
　　“如果总是想她，就去种玫瑰吧，说不定花期到了，她就回来了。”西亚总能将生活里的一切赋予童话色彩。
　　就像是一个温暖的小太阳，一次又一次的点亮他微弱渺小的希望。
　　太阳怎么会灭呢？他一这样想。
　　习惯了西亚的默默付出，习惯了身边的陪伴，习惯了…
　　结果，他被惯坏了。
　　他理所当然的面对西亚的给予他的一切，因为他一直知道。
　　“你是我的光，光是不会灭的。”西亚总是这样。
　　他的信仰是他。
　　微光明灭，吸引着飞蛾扑闪着翅膀。
　　烛台之上，燃烧殆尽的灯油，滚烫伤人，最后凝出丑陋花纹。
　　“赫尔穆特，我错了，光是会灭的。”懵懂的少年付出了他宝贵的七年，去放弃一件未完成的遗憾。
　　追光的少年不见了。
　　人啊，一旦失去某个东西才会明白他的独一无二。
　　赫尔穆特也是如此。
　　他后知后觉。
　　西亚就像是来人间一游的天使艾米莉，悄悄降临，离去时不留踪迹。
　　他找不到西亚，却看清了自己曾经挥霍的青春。
　　他拔掉了后院种的所有的玫瑰，为辜负一个少年的感情而悔恨。
　　浓烈的情感如潮水将他淹没。
　　他弄丢了爱他的西亚，才明白他爱他。
　　西亚留给了他什么？
　　是盛开在夏季的，温柔的，缠绵悱恻的，清凉的薄荷花。
　　是玫瑰花田中独留的一小块薄荷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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