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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
大宣朝元和二十一年秋,帝都连日来大雨频频,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太监总管王全望着头顶久未放晴的苍穹长叹了口气,自景帝卧病不起时,他便日日寸步不离地守在御前。
景帝早年带兵征战遗留的伤病,在晚年尽数向其袭来,病来如山倒,这一病,王全粗粗算下来,足有三月余。
所幸宫中御医疗愈有方,再辅以妙药调理,如今景帝除了偶有咳啼,一切并无大碍,龙体亦有好转之象。
只是病去如抽丝,景帝还需时日将养,便将朝中一应政事交由太子赵文晟打理。
景帝病重沉睡之际,精神陡然萎靡,数次梦回年少时期,犹记得他初登帝位,群雄俯首,令人艳羡至极,彼时满心澎湃之情却无人诉说。
而今梦中重现当时景,他虎目扫视着殿前跪拜的群臣,神色不辩。
莫大的喜悦并没有将景帝的头脑冲昏,他遥望殿外处于北方的天际,那里仿佛落下来一个年轻的虚影,黑袍银甲,猎猎生风。是了,这人曾是他最好的兄弟,夺嫡之争中依旧和他肝胆相照的皇弟——惇王赵君怀。
赵君怀立于云端,他笑容温煦,俊逸非凡,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赤子意气,整个人耀眼夺目。
看见那熟悉的面孔,景帝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人影却如同烟云般顷刻消散,仿佛从未停留过一样。
这时,景帝眼前的光景陡然瞬变,原本还在山呼万岁的朝臣突然化作北狄士兵,狠厉地挥刀向他袭来,景帝慌了神跌倒在地,数把弯刀齐齐落在他头上,似要将他砍成肉泥。
在这危急关头,斜刺里有人提剑来挡,恍若天神下凡,化为实质,而后来人凭一己之力杀退了眼前众多敌军,周遭霎时血光飞溅,染红了整片夜幕,血腥气冲天弥漫。
直至厮杀声毕,那人才堪堪转过头来,他剑尖淌着鲜血,在火光的映照中,抬手擦拭掉了脸上斑驳的血迹,他望着景帝,双眼猩红。
良久,他沉声说道:“臣长安锦,愿为陛下诛尽敌寇,万死不辞。”
声音不大,却久久萦绕于耳,激荡震撼。
“陛下、陛下?”总管太监王全躬身跪在御榻前,小声唤着:“陛下,该起身喝药了。”
此时景帝的额头不断地沁汗,他时而蹙眉时而梦呓,吓得王全连忙为他擦拭,嘴里战战兢兢地唤着“陛下”。
“臣长安锦……万死不辞!”四野空旷之地,声音骤然变大,景帝在睡梦中被惊醒,如溺水之人获救,他直起身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直流,本就苍白的病容变得煞白。
“陛下洪福齐天,醒了就好,可是又梦魇了?”王全心下松了口气,缓声问道。
他手上动作却未停,熟练地一手轻拂景帝后背,一手为其拭汗,可见这已不是景帝第一次被惊醒了。
景帝默然,紧蹙的眉头和嵌入掌心的指甲便是他无声的回应。
“几时了?”他缓了一会儿问。
“回陛下,酉时已有三刻。”王全停下动作,端着案旁的药试过一口后,才恭敬地呈于景帝。
药香浓郁,入喉苦不堪言,但景帝面上不显,顾自用绢帕擦拭着嘴角的药渍。
“传膳吧。”景帝吩咐道。
自他病后胃口一直不佳,每日喝药喝得他满口苦涩,任何珍馐都食之无味,不过近日太子妃呈上来的药膳倒是别致,既可口饱腹,又大有补益,累得他食欲大增,每每想念。
景帝掀被欲起,见王全犹豫在旁,便问:“可还有何要事?”
“回陛下……”王全面上为难,汗涔涔答道:“方才太子殿下来此,说有要事禀报,但见陛下仍在休憩中,故未敢惊扰,现下正在偏殿听候。”
病痛和噩梦如蛆附骨,景帝日夜不堪其扰,恐惧和猜疑侵入了他薄弱的意识,折磨得他难以安眠。
无非是历代帝王的暮年通病—唯恐自身时日无多,疑心他人篡权夺位。
真龙之位如头悬利斧,这偌大的深宫,他谁也信不过;于是乎,他命御林军将太极殿防卫得如同铁桶,寝殿更是围了个密不透风,如此动作他仍觉不够,继而严令皇宫内外及百官上下无事勿扰,称得上是真正的静养。
“罢了,传他进来。”景帝任由王全侍奉穿戴妥当后,适才发话。
王全领命而去,片刻后,与之一道进来的是太子赵文晟。
“父皇龙体康健,儿臣瞧见甚感欣喜。本不欲扰您清静,但此事非同小可,还需您来做定夺。”赵文晟行过揖礼,从袖笼中取出物件,极为慎重地呈于景帝。
王全觑了一眼,分别是一道密折和一封未拆的信笺。
得了景帝的默许,王全从太子手中接过,转呈御前。
此刻太极殿中阒然无声,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龙涎香缓缓燃烧,静得赵文晟仿佛听见了心脏自胸腔跳动的声音,他跪坐在景帝身侧,安静地等待圣裁。
……
熏香燃尽,夜幕悄然降临,初歇的秋雨再次袭来,将檐下几株芭蕉打得噼啪作响。
朦胧夜雨中,一行素色身影正朝着太极殿缓步走来,三人两伞,其中一人笼罩在斗篷之下,被侍女搀扶着走在前端,走近了,还能听见那捂在锦帕里的咳嗽声。
内侍见几人拾级而上,忙迎了过去。
“今日怎的劳烦太子妃亲自送来,这风寒雨急的,交给奴才们办就行。”
被唤作太子妃的女子在檐下站定,众人向她行了礼。
“无妨。”楚绫华咳嗽着,她顿了顿道:“太极殿迟迟未传膳,想是有事耽搁,听闻父皇近日胃口转好,本宫新添了几道清口小食。”
她一招手,身后的侍女掂了掂手上的食盒。
她接着道:“适逢太子也在宫中,此番送了御膳,本宫倒正好同太子一道回府。”
内侍听得囫囵,只顾着点头弓腰,听完后才咂摸出太子妃话尾的意思,什么“同太子一道回府”,宫中谁人不知,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向来不睦,陛下重病闭宫休养后,就连太子也难以面见圣颜,若不是太子妃以药膳良方独得陛下青睐,怕是谁也叩不开这太极殿的宫门。
内侍接过膳盒,两三下的功夫,佳肴便暴露在众人的眼中,随后内侍以银针试毒,确认几番后将菜品原封不动地摆了回去,复才重新盖上。
“望太子妃见谅,陛下一应入口之物,皆会用银针先行试过方能呈至御前。”
说话之人声音青涩尖细,楚绫华打眼一瞧,这人她记得,是总管太监王全新收的义子,叫做小荣子。
“本宫省得,荣公公在御前行事,自是妥帖为重。”
小荣子刚晋升到御前当值,头一次被上位者称呼他为“荣公公”,不由得暗自欢喜,他面上的笑意更胜,连带着朝楚绫华拱手时的腰身都压得极低。
“劳烦公公通禀一声,本宫前来请安。”
斗篷取下,露出了藏在兜帽里的脸。
内侍趁着一旁掌灯的亮光匆匆一瞥,脑海便浮现出“弱柳扶风”四个大字,那张巴掌大的脸上未做过多修饰,虽说病容憔悴,但见唇上一点桃红,反衬得她肌肤白璧无瑕,多了几分清泠出尘之气。
内侍暗暗咂舌:若太子妃添脂上妆后,恐令六宫粉黛全无颜色,也难怪太子殿下明知她是个人尽皆知的病秧子,也执意要向陛下请旨赐婚。
“还请太子妃稍待片刻。”
王全的声音从侧旁传来,他在不远处洞悉了这方的情形,听见太子妃想见陛下,便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只见王全微微侧过身,手上拂尘一抖,示意殿门紧闭,他解释说:“陛下正与太子殿下在内堂议事,不便打……”
“扰”字还未出口,那两排紧扣的绯色门扉缓缓打开,一双乌皮六合靴映入眼帘,靴子的主人跨步而出。
“太子殿下。”王全快步迎了过去,倾身上前低声询问:“天色已晚,殿下还不曾用膳,陛下可留您一道……”
话中意味未尽,赵文晟自然听得出王全飘的是什么心思。
他道:“并未。”
王全这才借着宫灯看清赵文晟的脸色,檐下昏黄,他一半脸隐没在黑暗中,一半投入在光影里,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玲珑八面如王全,明知道是个蠢问题,却依旧这样问了,不过,他讳莫如深地笑道:“殿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哦?”赵文晟被王全的话引得侧目,他问:“何以见得?”
王全暗中眼色斜带,赵文晟的视线跟着飘了过去,定眼一看,恰巧那方的楚绫华姗姗而来,二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又极快移开,赵文晟不由得微眯双眼,面色不豫。
王全则若无其事地转身朝楚绫华颔首,笑吟吟地将拂尘拨至另一边,进殿回禀去了。
殿前两人,一个是太子,另一个是太子妃,在旁人眼中看来,这两人竟像对面不识一般,连一声称谓都未有,甚至于若非有这层关系在,或许彼此早就扬尘而去了。
赵文晟越过殿外听候的楚绫华,本想径直离去,却突然被叫住。
“殿下。”楚绫华故作委屈道:“不再等等妾身么,好不容易打了个照面,这便走了?”
“孤竟不知太子妃还有这等请求。”赵文晟冷哼一声不予理会,他不再停留,转而大步离去。身后随侍慌忙追上他的步伐,冒着雨为他支伞。
雨水打在蟒袍上,刺骨的寒凉感使赵文晟清醒了不少,他算是明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何意了,王全在御前侍奉久了,竟也跟他打上哑谜了。
楚绫华早不来晚不来,偏生他前脚求见父皇,后脚这人就来碍他的眼,要真留下来用膳,到时在御前四目相对,免不了要惺惺作态一番。
父皇待他苛刻之极,对楚绫华却是宽厚有加,倘使楚绫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岂不是又要离间他们父子间的关系……思及此,赵文晟的不悦也少了几分,他脚步放缓,躲进了伞下,朝宫外走去。
楚绫华故意言辞激惹,不去瞧也能描绘出赵文晟恼羞成怒的样子,这是她喜闻乐见的意趣。殊不知人前端方持重的太子,人后的面目是何等的虚伪,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殿门开合,楚绫华拎着食盒应声而入。
……
“呕——”临近宫门口的墙角处,此地刚好是个无人经过的巡视死角,楚绫华终是忍不住将喉间的异物尽数呕出,吐得急了,还引得腹中一阵绞痛,她暗骂一声:“狗皇帝!”
竟想到拿她当试药人,是嫌她命太长了么?狗皇帝委实可恨!
“狗皇帝!”她忍不住骂出声,这句违逆之言被雨声吞没,砸在浅水泥洼里,绽开的层层涟漪犹如沸腾的怒火,久久不能平息。
秽物包在锦帕里,被她随手扔在了角落,浓重的夜雾为其遮掩。
侍女霜华和霜吟撑着伞,拥护着楚绫华一道走出了宫门。
角落边,手持宫灯的烛火闪烁,照出一方锦帕被雨水打湿的情形,有灰褐色的液渍不断沁出,紧接着被人无情踢开。
水洼里倒映出一个熟悉的杏黄色身影。
赵文晟深邃的目光盯死在了显露无遗的药丸残渣上,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在太极殿内将此物如珠似宝地献给了景帝,这颗丹药乃他亲自去上清观重金求来的,炼丹师道法高深,却也耗费十年功夫才得此一颗,是世上仅有的“百转仙丹”,据说可伐经洗髓、延年益寿,比一般的丹药功效强上百倍。
也正因此,他本想博父皇一句孝心可嘉。
如今、如今却躺在这冰冷之地,叫人弃之敝履,连同他的骄矜和孤傲,一律被这雨水肆意打烂、毁透!
“凭什么?凭什么!”锦靴声声践踏,水珠溅起,丹药被碾进砖缝里,辩不出来时模样。
伞下的赵文晟宛若疯魔般,在这无人的偏僻角本性尽显,他挥手打落了头顶遮风避雨的重伞,放任心里的雨下得更为猛烈。
只是苦了随侍,在他身旁伸手凌乱地抓着伞柄,上下都捞了个空。
“殿下、殿下莫要动气,当心淋了雨染上风寒!”何四宝苦口婆心地劝慰着,两人淋了个彻底,他终是放弃了挣扎,覆手为伞挡在赵文晟上方。
赵文晟在雨中僵持半晌,他思忖着,究竟是为何,父皇竟连半分信任都不肯施舍于他,既予他储君之位,享尽尊崇,又在无形中压制他的锋芒、束缚他的手脚,与之豢养的金丝雀又有何异?他冷笑一声,脸上爬满阴鸷之色。
最是无情帝王家,古人诚不欺他。
那紧握的拳头砸进墙,生生凹陷出了一个坑,血与水相融,有根刺在心底悄然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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