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爱恨

作者:我说你这真是让我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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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分钟的夏


      当我坐在本校开设的所谓心理咨询室时,我才开始疑惑: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我要出现在这里,或者我应该疑惑别的,比如为什么我终于开始怀疑自己,虽然我确实也不能算个正常的少年——咦,那我为什么不早点来。

      心理老师适时地打断我的出神,她看上去有些焦虑地抬起表对我说,我们还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一个大课间的时间。我突然悲哀地意识到,当这二十五分钟从我的人生消失时,我会错过什么——事实上我也不会错过什么,只不过二十五分钟后我还有节数学课,而我今年十四,学习比命都重要。

      那我应该早就死了才对,因为我的成绩糟糕透顶。无论是半猜的试卷还是课堂上绞尽脑汁的回答,又或者是周记里干瘪的词句和不及格的口语,都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在校里的排名更是让人羞于启齿,好像说出那些红艳艳的分数来我就会就此溺亡在这个大雪纷飞的腊月。

      “那么,碇真嗣同学,你说你每夜都做相同的梦,然后惊醒,是吗?”年纪不大的心理老师这么问我,看起来带着温柔和理解,但手里捧着的记录本上空无一物,我对这种空白再了解不过,这代表着她不想为我浪费过多的思绪和时间。

      她有些不自在地搓一搓手,又拢一拢崭新的风衣,我见过这件衣服,在商场一家店的打折货架上。我猜她不太相信我,因为她讲出来的话语轻飘飘又带着所谓成年人的质疑,我不想回答她,但这样也许不太礼貌,而我已经是差等生,所以我只好摇一摇头,唐突地开口。

      我突然觉得我大概一个世纪没有再说过话,因为我声音沙哑,像学校那扇最隐蔽的生了红锈的铁门,滞涩,带着淡淡的腥气。我每次抚上那扇门都感觉自己在摸不知道谁早就枯萎的血液。这让我难过,也感到一丝毫无由来的自由。

      我说,其实我并没有做梦,抱歉打扰了您的时间。

      然后我起身,鞠躬,在老师如释重负的目光里走出崭新的不锈钢门,金属的味道萦绕了我一瞬,然后散在零下十几度的空气里。

      我突然很想去摸一下那扇生锈的,老旧的,冰冷的铁门,不是在梦里。

      我确实做梦,也确实做相同的梦,老师没有讲错,但我依旧不开口说话,我想我不愿意回答她也许是因为她为我下的诊断是惊醒。可我知道不是,绝对不是,因为我不是惊醒,我是想见一个人,太想太想,我才醒过来。

      那个人好像只出现在梦里的夏天,蝉鸣拉得好长好长,下午三点的太阳栖息在老榕树,好像是片碎的黄金或者珍宝,风裹挟着热浪,烫得人心力憔悴,无限地怨恨这个夏天。但他好奇怪,他的嗓音沾了微微的凉,眼神也带着微微的凉,就算偶尔在树荫下笑,也是寒凉一片。可他不在今年这个冷得几乎有些不讲理的冬天,也不在去年或者明年或者今后任何一年的冬天。他在我的梦里,在一个和他一点都不搭的夏天。

      那个人其实只在我的梦里做一件事,因为我每次都只要求他做一件事,我说,二十五分钟后我有一节课,我讨厌这一节课。

      他说,真嗣君讨厌的话,那我们逃跑吧。

      他说,我们不跑很远,因为我们只跑二十五分钟。

      我说,好啊。

      然后我们跑了,在虚假的夏天,不带一丝犹豫。

      我们真的没有跑很远,我们翻出还未来得及生锈的门,他白色的衬衫在风里鼓成不同的形状,我伸手去抓,抓到一片潮湿,自然而然再缠绕上他微微沁出汗的掌心。我说你很热吗,他说我叫薰,渚薰。

      好吧,那个…薰你很热吗?

      我不太热,真嗣君呢?你要是热的话我们就停下好吗。他回过头来征询我的意见,脚步开始放缓。

      我摇摇头,大步跟上他,又更加地握紧他的手,说不要,我掰着他细长的指节,说,因为我们只剩下二十分钟。他却说,足够了。他每一次都会这么说,每一次这么说的时候都笑得自信,好像真的足够,好像真的只要二十分钟就能跑到天涯海角,我其实知道故事的结局,但我还是一次又一次被他骗,一次又一次说,好啊。

      他边跑边喘着气向我高声炫耀,声音好像下一秒就散在滚烫的风里,但我觉得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有力,像惊雷炸在耳旁。他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有比人高的野草,有冰凉的溪流,有白色的飞鸟,有稀稀拉拉的树,有松鼠,有风吹,吹开天上白色的积雨云。

      他说,那个地方不会打雷不会下雨,永远是仲夏五月天。我好奇怪,我耐心跟他指正,仲夏不是五月,世界上也总在下雨,你不信你就听,滴滴答答,他的头发都淋湿,温顺地贴在他苍白的脸上,遮住他嘴角带的笑。他变成潮湿的水汽了,我只感受到他握着我的手,他炽热的眼和飘动的发丝,以及干干净净的白衬衫,都好像消失在铺天盖地的洪流里。

      我们在暴雨里奔跑,我们只剩下十分钟。

      在这十分钟里,我犹豫不决,我想,我要赶不回去上数学课了,我要赶不回去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回去干嘛,因为我真的很讨厌那节课,但我知道我会被惩罚,被狠狠地责骂,我会又一次让师长失望,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渚薰,因为他在二十五分钟前那个看起来荒唐无比的决定。他是残忍的天使,他承诺我光明灿烂的夏天,带我逃跑,然后我们在雨里湿透,在雨里嗥叫,嘶吼,安静地哭。

      他说,对不起啊真嗣君,这不是你想要的幸福。

      我摇摇头,最后放开他的手。那么他就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了,野草,松鼠,明媚的五月,手心的温度,以及眼泪和爱,他全部从我的心脏里挖走,我说我好痛,然而四下里安静无人,好像只有我被血色染得模糊不清。

      他在大雨里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银白色的发丝闪着光,他有些清瘦的身子透出白衬衫,是有些刺眼的白色,然后他朝我挥挥手说明天见。但我都不知道,因为我早就开始往回跑,在最后的三分钟里,我跑出这个倾盆大雨的夏天,我跑回生锈的铁门,从心口流出的源源不断的血在那一刻变成暗红色的锈,我跑回打过铃的教室,接受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然后擦擦我干爽的发尾,解答我根本看不懂的几何模型。

      我跑回现实,跑回没有他的冬季。

      我有些恍惚,摁一摁我的左胸口,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我分明听到我全身上下的器官都因为我这个不轻不重的举动开始尖叫,开始大哭,开始肆意地嘲笑我,痛感流过五脏六腑,我开始下雨。

      我在课堂上泪流满面,老师和同学的脸都模糊不清,蒙上一层水汽,有点像分别时的薰,而我好像被水淹没,只听见我空荡荡的身体告诉我,我是个傻子,我搞错了骗人的对象,渚薰没有骗我,从头到尾没有骗我,他说的足够是真的足够,因为其实我还有二十五分钟,其实我可以和他跑到夏天。

      是我骗了他,因为我懦弱又愚蠢,把时针拨得太快太快,一次又一次拒绝他,一次又一次不顾他的想法爱上他,然后抛弃他,让他留在了孤独的盛夏。我想我应该和他说对不起,我应该再一次说,我有二十五分钟,你要不要带我去往夏天。

      然后我醒来,迫切地想见到他,想和他道歉。

      我想这才是我为什么做梦,这才是我为什么每天去摸一摸那扇红色的门,这才是我为什么愿意在糟糕透顶的生活里一次又一次醒来。

      因为我要见他。

      因为我要和他说,我们这次不只有二十五分钟。

      我想,那时候的夏天肯定早早就荒芜,但没关系啊。我看着他红色的,雀跃的眼睛,他笑一笑,说,那么你这次没有算错吧?

      我说,没有算错。

      因为我们拥有的,是在无尽的虚无与现实之间的,交错的,只有二十五分钟时效的爱意喧然。

      可我哭到说不清楚话,我真的溺死在了冬天,真好笑,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因为泪水而窒息,怎么会有人因为爱而死去。但我把自己压得好低好低,低到泥土里,身上长出烧不尽的野草,我问为什么是野草,我答因为他的眼睛是像火焰一样漂亮的红色。我甘愿被他烧死,甘愿成为他经过的风中飘扬的灰烬,但他只是笑一笑,说,我喜欢真嗣君哟。而我最后也只能小小声说,对不起,薰,对不起。

      是我杀死了他,在梦里,连同我荒唐可笑的爱一起。

      我又一次坐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里,女老师对我这样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但我不打算又一次再一次沉默。

      我和她说。

      我知道,有人路过我荒芜的长夏。

      然后他死了,随着夏天。

      窗外的雪震耳欲聋,一对南方的候鸟在寒冷的天气死去。但我知道,雪在二十五分钟后就会停。

      然后是,再也不会停止的盛夏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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