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刃

　　01
　　一月中旬，地处南方的嘉市居然开始下小雪，街上的人都很稀奇，走得都要慢些。
　　而谢衍呆了一瞬，只觉得雪景过于刺眼，默默加速。
　　到了约定的餐厅，秘书温颖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温颖穿着正式得体，但脸上的表情却又有些难过，谢衍问她干嘛板着一张脸，温颖哭丧道：“我一想到周末还要工作，就想哭。”
　　“以后就习惯了。”
　　在老板的安慰下，温颖更加想哭了：“这可是初雪欸！多浪漫啊！就应该跟男朋友约会！而且嘉市上一次下雪好像还是六年前吧？那次……”
　　“常总的资料呢？”谢衍出言打断。
　　温颖的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话题转到了工作上，她立刻换了副专业的样子，告诉谢衍常总监的私人喜好以及对这次项目的偏好方向。
　　虽说这次是甲方来委托，但三禾工作室门槛高，不是什么项目都接的，所以还是得搞好关系。
　　温颖本想把餐厅定在一家高级日式料理店，但谢衍却临时改成了川味火锅，虽然在是与工作挂钩的聚会这样显得不太正式，但常总监祖籍是四川，常年在嘉市打拼，想必思乡情结浓厚，谢衍打算跟他拉近距离。
　　在大学期间修过商务礼仪，温颖本来在心中腹诽老板的决定，但现在雪一下，顿时觉得在初雪吃火锅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的——虽然是工作性质。
　　订的包间很大，一面是透明的落地窗，装潢古色古香，菜品提前点好，两人坐着等待来客。期间温颖还不忘拍老板马屁，说老板餐厅选的真好，是不是经常来吃这家火锅？谢衍呵呵一笑，自然没有理她。
　　常总监瘦高，很有书卷气，提前五分钟到达，谢衍站起来相迎，两人握手寒暄，又介绍一边的秘书温颖。
　　“我也带了个小辈。”常总监笑笑，侧过身子：“江泠。”
　　听到这个名字，谢衍微微怔愣，恍如隔日。
　　那人走进来，裹挟着风雪和寒意，头发微长，杏眼微垂，皮肤雪白，很典型的男生女相，
　　穿着驼色大衣，松垮的同色系格子围巾堪堪挡住下半边脸。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你好。”江泠率先反应过来，伸出右手要与谢衍交握。
　　太过于冷静和淡漠，与六年前大相径庭，但谢衍分明看到了江泠眼中泄露的慌张。
　　都长大了，不是耿耿于怀的时候，谢衍大度地回握，但力度却加重了些，江泠的手很冷也很白净，抽出来的时候留下了红印。
　　“新来的小朋友，设计的东西都挺有灵气的。”常总监不吝夸奖，而江泠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取下了围巾，露出尖尖的下巴。
　　“是么。”谢衍没有接过这个话题。
　　一顿饭吃的不算冷场，谢衍和常总监就项目聊得热火朝天，江泠和温颖就负责吃。到最后，项目算是敲定下来了。
　　谢衍在这个年纪能够打理好寰茂，常总监感到惊喜，邀他下个月来公司看方案，这时突然接到家中电话，小女儿发烧，他转头嘱咐了江泠几句之后便急急驱车离开。
　　雪还没停，江泠不知道在想什么，呆呆抬头看天，伸出手去抓小颗小颗的雪花。
　　常总监不嗜酒，安排的是清水局，恰好司机休假，谢衍自己开车往返，顺便捎温颖一程。
　　温颖坐在副驾，看着窗外的江泠，降下车窗招呼道：“江老师，我们一起吧？我刚刚看打车软件，前面排了好多人呢！”
　　江泠犹豫了片刻，微微惊讶，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走了过来。
　　“多管闲事。”趁着江泠还没上车，谢衍教训温颖。
　　“老板你说什么？”温颖莫名其妙，如遭雷劈：“不是你暗示我的吗！我们都在车上干坐五分钟了，你不开走，老是往后视镜看江老师，我以为你是要让我开口送他一程。”
　　行吧。谢衍无语了。
　　车门打开，谢衍知道江泠坐上来了，开始心不在焉，右手搭在方向盘上，用食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
　　江泠坐在副驾驶后面，抬眼就能看到镜子里反射的谢衍的双眼，所以垂下头：“把我放前面地铁站就行，谢谢。”
　　“江老师住哪里？”温颖微微偏头，问道。
　　思考了片刻，江泠选择实话实说，但也回答的模棱两可，只说自己住在华阳路。
　　谢衍的手指微微一顿，发动了车，淡道：“顺路。”
　　车上骤然安静，温颖察言观色，总觉得气氛有些诡异，谢衍虽然脾气差了些，但应酬的时候还是很健谈的，但现在只是闷头开车，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而从后视镜看，江老师也一言不发，闷头看手机，似乎在回别人消息。
　　饭桌上谢衍与常总监一来二去聊得火热，温颖也尝试与江泠搭话，对方只是微笑，问一句答一句，有礼有节，但没有聊下去的意思。
　　有的人就是这种性格，说多错多，温颖选择放弃活跃气氛。
　　见道旧人，谢衍心情不佳，而雪居然还没有停，反而下的更大了些，但也只是星星点点的，看得人心烦意乱。
　　在沉默中行驶了一段路程，谢衍的电话响了，他连了蓝牙直接接通，孟若楠的声音回荡在车内，她中气十足，第一句话就是说谢衍这周末再不回家就永远别回了。
　　“妈。”谢衍抓抓头发，觉得有些丢人，“我工作很忙的！”
　　他不着痕迹地从镜子里瞥了一眼，但江泠根本没有在意，仍然看着手机。
　　孟若楠压根不吃这一套，劈头盖脸一顿教训，谢衍的脸越来越黑。而江泠不动声色地将头埋在温软的羊绒围巾里，勾起了嘴角。
　　“打住，我下周末回来陪你吃饭。”谢衍选择妥协。
　　“这就对了嘛。”孟若楠态度大转变，旋即露出獠牙：“我还约了小柳一起。礼物你挑我挑？”
　　太阳穴突突直跳，谢衍就知道孟若楠别有目的！他顿了顿，余光扫了一眼后座，头一回放缓了语调：“我挑吧，您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这下轮到孟若楠受宠若惊了，连忙说好，又怀柔几句让谢衍工作别太辛苦注意休息，便喜滋滋地挂了电话。
　　“周末要见柳小姐吗？需要我去订花么。”对于谢衍的家务事，温颖作为秘书，已经算是见怪不怪了。
　　“嗯。”谢衍吩咐：“就玫瑰吧，红的。”
　　温颖在手机备忘录记下，又见缝插针恭维道：“您和柳小姐感情真好。”
　　江泠不着痕迹地偷听着，攥紧了围巾下摆的一绺流苏，车上暖气开得太足，他觉得有些热，将脸靠近了车窗。
　　闻言，谢衍倒是很难得地对着她笑了一下，说毕竟是未婚妻，争取年底结婚，又语重心长道：“遇到对的人不容易，要好好珍惜。之前遇到一些错的人不要紧，就当是…积累经验了。”
　　不知道为什么老板突然开始说教，一头雾水，温颖只能点点头。
　　就在这时，一直缄默的江泠出声：“麻烦停车。”
　　“江老师？”温颖吓了一跳，转头去看，之间江泠冷着一张脸，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抱歉。”江泠朝着她笑笑，只是那笑容转瞬即逝，“临时有私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不好意思再追问人家私事，只是几分钟前刚好开出市区，这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放人下去似乎不太合适。
　　谢衍握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窒，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朝前开。
　　“我想下车。”
　　江泠提高了音量，这回他没有再躲避，是直接对着谢衍说的。
　　车子急急停下，谢衍刹车踩得很急。
　　空旷的马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江泠没在停留，一刻也不想再待，解了安全带，轻轻说了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谢谢”，直接下了车。
　　谢衍没有停留，加速扬长而去。
　　半晌过后，谢衍主动破冰，换上了平常的语气：“帮我准备一份礼物。”
　　温颖反应很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问：“给柳小姐的么？”
　　“是。你看着办。”
　　温颖表示知道了，又过了一刻钟，她看了看老板的脸色，还是打开了话匣子：“江老师刚才是怎么了，需要调查一下么？”
　　“不知道，不关心。”谢衍冷冰冰地回答，又找补了一句：“可能临时有什么急事吧。”
　　虽然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但没有选择继续问下去，而是换了比较轻松的话题旁敲侧击：“江老师长得这么好看，但看起来不怎么好相处啊。”
　　不怎么好相处吗？
　　谢衍冷哼一声，之前江泠缠着自己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样的。
　　02
　　江泠目送谢衍开车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黑色的法拉利扬长而去，没有一丝停留。
　　生气了吧。
　　他太了解谢衍了，就算从始至终没有勇气敢直视谢衍的眼睛，江泠也能从背影和动作揣摩谢衍的想法。
　　见到谢衍的一瞬间，江泠的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就想要躲。看看到了谢衍的眼神，惊诧中似乎夹杂着恼怒与厌恶，于是他垂下了眼睛，伸出了手，学着大人的样子应酬。
　　如果提前知道今天要见的人是谢衍，他是决计不会前来的，谢衍应该也是一样。
　　南方的初雪，氤氲的火锅，还有谢衍……这一切都没办法让江泠不多想，所以他像是丢了魂一样，稀里糊涂居然上了谢衍的车。
　　但是坐下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和谢衍独处在同一个密闭空间，他有些如坐针毡。太紧张了，害怕谢衍突然搭话，所以他低着头划手机，装作很忙的样子——虽然只是不断滑动屏幕而已。
　　回国突然且匆忙，重返故地，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心态，没有接受公司安排的单人精装宿舍，而是决定回“家”，当初高中时候住的公寓。
　　报出地址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但谢衍似乎早已忘记，而江泠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根本没人找他搭话。
　　原以为相安无事，但得知谢衍订婚之后，江泠的心脏还是感到抽痛，一股酸涩的滋味蔓延全身，他的脸贴着车窗，寒冷让他清醒，不会让他沉溺于过去。
　　而谢衍对着秘书说的一番话明显是在影射他，江泠忍不住颤抖，在失态之前，沉声要求下车。
　　其实还是不体面的，但只能及时止损了。
　　江泠自虐般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四肢麻木，有些后悔，后悔一开始就不应该上车。
　　混杂着雪点的寒风往江泠的身体里钻，江泠清醒了一些，理智回笼，有一点恼，本来以为可以从容应对，但似乎…又搞砸了。
　　谢衍回到家，松了领带。
　　这一天疲累不堪，主要是心累。
　　太久没有想起过江泠了，但这种没有想起是刻意的，谢衍故意不去触碰，旧疤沉疴，但终究是伤，这么多年过去了，是不是应该冷静去面对？
　　谢衍燃了一支香烟。
　　但江泠的转变有些大。
　　之前乖顺的像一只小羊，但现在看着高冷得很——只是谢衍太了解江泠了，虽然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装得有模有样的看着挺能唬人，但他的逞强中透着一股怯，更何况他应激失态了。
　　谢衍承认，自己确实有一部分是故意说给江泠听的，这种做法很幼稚，证明他还囿于过去无法忘怀，但他看到江泠云淡风轻的样子，就没办法不恨。
　　如果是之前，江泠或许在心里默默难受一阵，然后按下不表——谢衍没想到他会直接下车，却也没有挽留。
　　“发什么疯。”谢衍碾灭了烟，打开笔电，决定工作一整晚，不再去想其他事情。
　　公寓久未有人居住，江泠始终没有租出去，敲定回来的前一天安排了人来打扫。清洁团队的素质很高，清扫做得仔细的同时，房间所有设施都没有变动，连桌上的摆件都没有挪动。
　　踏入房门的一瞬间，恍若隔世，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趟应酬匆忙，行李早就由公寓管家帮忙拎上来放在门口。
　　江泠精疲力竭，也懒得去收拾，囫囵翻出需要的东西，洗漱完毕趴在床上躺尸，一动不动。
　　丢脸是后知后觉的，江泠当年利落地甩了谢衍，但现在看来耿耿于怀的好像是他本人。
　　这次回国，导师要求他辅助三禾完成项目，那就意味着还会与寰茂打交道，而老实说，江泠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衍——即将结婚的谢衍。
　　或许还是装作不认识比较好。江泠纠结地翻了个身，心气不顺，时差作祟，辗转睡不着。
　　人在失眠的时候就会做一些傻事，所以江泠开始看常总监发过来的资料。寰茂要建的是美术馆，算是半公益性质的，内部展示的作品是美院学生带着罕见病儿童完成的，其中蕴含的宣传作用远大于盈利，所以对美术馆外观的要求极高，这才找到了三禾。
　　而美术馆背后的支持者则是柳方仪，举世闻名的画家，在国际上的影响力极大，晚年又热衷于公益。
　　柳家是知名的艺术世家，这次于寰茂强强联合，情怀与意义并存，在商界引起轩然大波。
　　江泠眨眨眼睛，想起谢衍的未婚妻姓柳。
　　确实是门当户对。
　　江泠露出一抹苦笑。这样的结局似乎对大家都好，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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