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电竞]

　　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如同破败的棉絮一样坠着，像是要压到人们头顶上。

　　不知何时大雨就会倾盆而下，齐诗从街边退了到路边一家蛋糕店旁，贴着玻璃橱窗站定，正好缩进门檐上粉白条纹的遮雨棚下。

　　新鲜面包的暖香裹着奶油的甜腻，从门缝中钻出来，弥漫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稍稍缓和了这暗沉天气带来的沉郁。
　　齐诗呵出一团白雾，放松脊背靠在落地玻璃窗上，让视线透过墨镜漫无目的地散开。

　　他散漫的目光忽然凝住，定在街对面一块灯箱广告牌上，因为天阴而提前点亮的白光灯，照出一张半身像——
　　少年身披件白底红字短袖体恤，双手抱臂，修长的脖子上挂个头戴式耳机，与他发色同样乌黑，衬得裸露在外的皮肤冷白，再蒙上层灯光，整个人寡淡的几乎融进背景底色，只余一双清凌凌的眼，眼尾自然上挑割出一道锋芒。
　　再配上他冷漠的表情，不像做产品推广的，倒像讨债的。

　　被面包香气安抚的心情一瞬间砸回坑底，齐诗脊背紧绷，下意识双臂交握抱在胸前，与广告牌上的动作如出一辙。
　　他半转过身，眼不见心里还是烦，忍不住低声咒骂：“傻逼吧。”

　　*

　　“谁傻逼？”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似是赶得急，还带点喘。

　　齐诗没防备被人听个正着，扭过去，摘下墨镜朝来人打招呼，“耗子哥。”

　　“诶！”章昊应了声，又接上之前的话茬，“骂谁呢？有人惹你了？别怕，到了你耗子哥的地盘，哥给你撑腰。”

　　“没谁，”齐诗生硬地转移话题，“耗子哥，吃蛋糕吗？我请你。”

　　“你想吃吗？”章昊立马跑偏，他视线扫过橱窗后琳琅满目的甜点，又往四周瞧了瞧，说，“你是不是饿了？这附近我不常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好吃的馆子，要不先随便吃点垫垫，等晚上哥请你吃顿大餐，给你接风洗尘……”

　　不妨章昊忽然朝街对面望去，齐诗往前挪了一步想挡住他视线，但已然晚了。

　　“哟，”章昊一指广告牌，音调扬起来，“我来的时候在电子城那边也看到了，还是LED屏的，比这个高级，更大更亮，看着可帅——”
　　眼前这张俊脸神情渐冷，表情漠然的模样，只差打个光就能复刻海报上的广告拍摄现场。
　　章昊生生把感叹句拐成了疑问句，“——个屁？”

　　章昊再看眼广告牌，海报上的少年即使臭着脸，仍不掩青春俊逸，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值得不满的地方，章昊对比了一下画中人和眼前人的区别，确信道，“MG队服太丑了，什么垃圾审美。”

　　普通的纯白T恤，正反面各印两个鲜红的花体字母“MG”，配上几条不规则横纹，是难得统一了全体粉丝和黑粉意见的LPL最丑队服，齐诗穿了整整三年。
　　MG粉丝都知道，只要在镜头前，齐诗永远穿着队服。

　　齐诗没否认也没解释，沉默地看了会儿广告牌，说，“耗子哥，今天是最后一天。”

　　“是，明天你就自由啦，”章昊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不清楚齐诗怎么想的，跟MG合同终于到期，究竟是不舍还是遗憾？或许还有别的。
　　他拍拍齐诗肩膀，似安慰也似鼓励。

　　齐诗嗯一声，松开无意识握成拳的手，像是终于释然。
　　他扭头对章昊说，“这个明天就能撤掉了。”

　　想起隐约听见的那句傻逼，章昊后知后觉悟过来，齐诗并不喜欢这个广告牌。
　　拍摄效果不满意？或是因为接下这个广告的MG？

　　“你……”章昊有心想问，又怕一见面就踩人雷区，把气氛搞僵，最终强行刹车，对看过来的齐诗说，“你饿了没？”
　　他没话找话，“蛋糕就算了吧，我们往前走走找家店？我记得你哥跟我说你不喜欢吃甜食……”

　　章昊停了停，又续上，只是话题跳得略显僵硬，“冷不冷？春江比塘州冷，出门得穿厚点。”

　　齐诗摇头，指了下身上穿的羽绒袄，伸手去抽行李箱拉杆，却被章昊抢了先。

　　“你这羽绒袄太薄了，也就现在穿穿，到十二月底冷得很，那风跟刮骨刀似的，吹得人浑身疼，带厚衣服没？”
　　章昊说着颠了下齐诗的行李箱，谁知轻轻一提就拎起来了，“这么轻？你在塘州住那么些年，行李就这点儿？”
　　他估摸着就十来斤，顶多几套衣服几双鞋，“其他东西直接寄到基地了吗？”

　　“就这些，我东西不多，”齐诗说，“耗子哥，我自己来拿吧。”

　　“跟我客气啥，”章昊一摆手，大包大揽地说，“上学那会儿我跟你哥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他弟弟就是我亲弟弟……”
　　他顿住，张开嘴又闭上，最后讪讪地说，“小诗，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放心上。”

　　齐诗摇摇头，“耗子哥，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都过去一年了。”

　　章昊瞧他半晌，见齐诗面色如常，才长叹口气说，“小诗，老梁走得急，什么都没来得及处理，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肯定特别不容易，MG那些个破事，以前他也跟我说过一些……总之你既然到了我这，就不要再费心那些狗屁倒灶的烂事，有什么我给你挡着！”
　　章昊用力握了把齐诗的肩膀，“老梁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我虽然没有你哥那么细心，但一定会尽全力照顾你。”

　　这番话实在恳切，齐诗用力抿了下唇，感觉被寒风吹透的心口冒出一股温热，潺潺流入僵冷的四肢，他轻声说，“谢谢你，耗子哥。”

　　“这声谢谢我收了，以后再别说了，显得咱俩生分。”
　　章昊在他背上拍一把，揽他肩往前走，另一手拖着箱子，“我说真的，就当我是你亲哥，你以前怎么使唤你哥的，以后在基地就怎么使唤我，老梁把你当眼珠子疼，我要让你在我的地盘被人欺负了，以后拿什么脸去见他。”

　　齐诗不擅长讲客套话，也不会整什么虚头巴脑的，认真喊了声“哥”。

　　“对咯！”章昊挺高兴应了，“你想先吃饭还是先回基地？你要不太饿，我建议咱们先回基地，也就半个小时左右，等到宿舍，我让他们拿点零食出来垫一垫，晚上大家一起去吃大餐，哥请客！””

　　齐诗点点头，问， “其他人都到了吗？”

　　“我出来之前只差严阳没到了，这小子，”章昊哼了声，面上却看不出责怪的意思，“仗着自己是本地人，每次放假都到最后才回来。”

　　严阳，齐诗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但他更熟悉的是，“Wildy？”

　　“对，”章昊说，“不过你在基地就喊他大名，他不怎么喜欢人叫他Wildy，或者，你叫他小畜生也行。”

　　“小畜生？”齐诗愣了下，过会儿才在资料库里调出这个专属“爱称”，和严阳对应上。

　　齐诗来之前，为了能尽快融入新战队，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为此甚至涉足了许多以前不曾了解的板块和功能，比如超话，再比如贴吧。

　　齐诗混迹其中，知道粉丝给严阳起了很多外号，他记得的就有小太阳神，混沌王者，以及小畜生。
　　看来最后这个还得到了官方认可。

　　“他不讨厌这个？”齐诗问，他还以为小畜生是黑粉叫的。

　　章昊笑起来，说，“不但不讨厌，还觉得是在夸他。”

　　“为什么？”

　　章昊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BES战队有个外号叫‘畜生队’？”

　　齐诗点点头，他还知道粉丝自称兽人粉，“因为BES形似野兽牲畜的单词Beast？”

　　“不完全是，”章昊又笑，“畜生队，早几年也有粉丝叫，多半是黑粉，一输比赛就骂，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继续解释，“今年严阳进队之后，因为他的打法非常野蛮，导致整个战队都变得更加激进主动，原本战术运营是为了减少失误寻找机会，可他的个人风格非常鲜明，好战凶狠，不太适合稳扎稳打的方式，所以我们教练组为他量身定做了一套新战术，没想到反过来打那些以运营为主的战队，几乎是百试不爽。”

　　齐诗知道，今年春赛BES刚把这套战术拿出来时，如同一把无往不利的尖刀，撕开一个又一个缜密计算的包围圈，打了所有战队一个措手不及，直到夏季赛才逐渐摸索出破解之法。
　　而这套战术的核心，正是那位神出鬼没、出刃必见血的中单刺客，WildY。

　　看比赛时，齐诗曾听解说评价“BES的WildY是个不稳定炸弹”。

　　运营的前提之一是准确预判，但赛场上的WildY从来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脑海中闪过让齐诗印象深刻的一场比赛，当时U8中单发出MISS信号，示意对面中单WildY不见了。
　　U8打野判断WildY会去支援情况不妙的下路队友，谁知他刚赶到下路，弹出一条U8中单被杀的公告——WildY绕河道偷袭背刺，一套连招把人送走了。
　　下路3v3试探一番打不起来，为防止WildY趁中路没人拆掉外塔，U8打野赶回中路，顺便接收中单遗留的兵线，此时却又响起一条击杀通报——U8上单也没了，被游走到上路的WildY埋伏个正着。
　　U8打野被遛个来回，意识到上当了，可为时已晚，WildY传送到下路，配合刚装完“情况不妙”的下路队友，在U8打野赶来之前，围杀了U8下辅。

　　齐诗至今还记得，当时镜头给到U8打野选手特写，他脸上绝望的表情。
　　他偏开脸，掩饰微微上翘的嘴角。

　　章昊不知他在想什么，继续说，“有次严阳直播的时候，又有黑粉骂他是畜生打法，只会莽，带乱队友节奏，他就说，‘在赛场上不做畜生难道要做绅士吗？要不要开局红蓝buff跪着送给对面展示一下风度？’”

　　“他根本不介意喷子怎么骂他，说畜生他是当定了，输了赢了锅都他背。那之后，BES一赢比赛，粉丝就到处说‘不好意思我家五头畜生出栏了大家让让’。”
　　章昊边说边笑，“严阳嘛，首发里年纪最小，所以荣登小畜生的宝座。”

　　齐诗也想笑，但意识到他即将成为出栏的五头畜生之一，又笑不出来了。

　　“到了，”章昊停住，掏出车钥匙摁了下，面前一辆纯黑SUV咔哒一声打开了后备箱。

　　章昊放好行李，给齐诗打开车门，“走咯小诗，咱们回家！”

　　回家，齐诗扶住车门，又扭头朝广告牌的方向看去。

　　隔得远，遥遥只剩几抹白，但他不用看也知道，那少年半身像旁有排小字，是串他再熟悉不过的签名，他嘴唇微动，无声地说出一句话，然后坐进车里，再也没回头。

　　再见， MG-Q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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