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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宜
今天听到有人说,江南下雪了。
我提起裙子就往外面跑,攀着树轻盈跃上了屋顶。尽管京城今日是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天气,可我还是很开心,努力向着江南的方向张望。
可是江南离京城太远了,即使放眼望去,也仍是京城的景色。
“娘娘,快下来吧!别受了凉!”
我站在房檐上踮着脚,有些不甘心,便佯装听不见下面焦急的呼喊。
“景侍卫!”
“您可是来啦!快把娘娘请下来啊!娘娘高热刚退!”
闻声,我向下看去。身形高大的男子穿着侍卫的黑色劲装,一步步迈入院子,手里端着一盅汤药。融融日光下,我们的视线刚好交汇在一处。
看着他把药放在一旁的婢子手中,我就预料到了接下来的结局,索性站在红瓦之上,抄着手看他。
他没有什么多的言语,脚尖点过之处枝叶轻颤。在众多丫鬟仆役的目光下,几乎瞬息就站定在我的对面。
“娘娘,卑职带您下去。”
他将小臂横在我面前,我没多犹豫,抱紧了向他点点头。他带着我平稳的落到了地上,然后速度很快的抽回了小臂,在我面前站的笔直。
再看看突然安静下来的院中人,我心下了然。于是淡定从容的理理衣袖转过身,向来人深深行了一礼,“妾身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他声音淡淡的,跟他这个人很是相配。
“孤上朝前还有人来禀报你昨夜发了高热,这不过刚过一晚上,怎的又是活蹦乱跳?”
我心里暗叹那个禀报的人,站直了身,低垂着头将他黑色织银的袍角赶出了视线。
“林奾,这几日朝堂事务繁忙,东宫或有顾你不上的地方,但劳烦你还是好好养病,别有太多动作。”
明明今天艳阳高挂,可不知怎的,寒气千丝万缕游走进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在脸上挂住一抹笑,又乖又恬静的低头应是。
作为一朝太子,他是真的很忙吧,丢下三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应该没有人会相信吧,连外面说书的茶馆酒楼也不会信,毕竟他们的话本里都是太子殿下的痴情和一房独宠云云。有时候连我身边的人和我自己也不信,这样一个人,会是我的夫君。
“小姐,喝药吧。”
景洵将药盅递给我,示意丫鬟给我披上狐裘。我将挂着的笑容放了下来,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着温热苦涩的汤药。
其实我身子骨一直挺硬朗的,在江南无病无痛的生活了十六年。可是京城和江南终究不一样,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因水土不服天天卧床。眼下在东宫马马虎虎将养了一年,才养回了些精气神,身子渐渐好转。
可是京城的冬天真的好难熬,又冷又干,这是我十七岁以来第一次过这样的冬日。这是我在京城过的第一个冬天,病痛缠身还发了高热。
“阿景,我想看梅花。”
宦官婢女早已散开,只有他还站在我身边。听了我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也依旧没什么表情。
“后日太后会举办赏梅宴。邀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们一起去往城外的皇宫别院,还要在那边小住几日。”
听到这儿,我眼睛亮了亮,将景洵递来的蜜饯含入了口中。那味道甜津津的,一下就冲淡了苦味。
别人暂且不说,可太后对我是真的好。这次能够被她邀请去赏梅的人中,是能有我一个的吧?
“可是……”他顿了顿,把药盅递给丫鬟,把蜜饯塞给了我,“请帖昨天就送来了,太子殿下以小姐身体不适为由,替小姐拒绝了。”
我一愣,手歪了歪,红彤彤的蜜饯撒了一地,有几颗还砸到了我的脚上。我赶紧和婢女们一起去捡。
可是等她们收拾完告退了,我也没能站起来,而是将脸埋在臂弯里,半晌过后,终是不争气的哭了出来。
“娘亲一向爱花,去年我走的时候她还跟我说……说京城的梅花很漂亮,好些她都没见过呢……让我、一定要好好看看……”
我哭的很克制,说出来的内容,连自己都不一定能听的多清楚。可我知道,他也蹲了下来,安静专注的听我说。
即使我们都清楚,我才不可能是因为梅花而哭。
“可是我好不容易在这儿熬了一年,也没看到一枝梅花……”
“我……阿景,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我千里迢迢远嫁而来的夫君不喜欢我,皇帝也不喜欢我,自从来了就没出过宫去,身边也没有几个能说话的人……
他把手搭上了我的背,即使与我的背接触的仅有他铁质的护腕,可我还是感觉自己被安慰到了。
待情绪稳定后,我扶着他站了起来。
“我要去慈安宫,面见太后。”
去慈安宫的路,很顺利。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太后喜欢我。
“参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冬衣很是厚重,做行福礼这种动作真的是困难非常。
太后慈祥的笑着,招呼我去她身边,拉着我冰凉的手皱了皱眉,塞来一个汤婆子。“晦儿已经告诉哀家你生病了,怎的不好好养着,让姨姥姥心疼。”老人年岁大了性情反而返老还童,她语气嗔怪的如是说道。
太后是我娘亲的姨母,如若只按辈分算,我该称呼她为姨姥姥。
以前我看的那些话本,让我总是以为皇家感情凉薄,更不必说这位姨姥姥,在我上京之前,连一面之缘都没有。我对她的印象,只有年节时分,宦官搬进家的一个个红木漆金大箱子,每个都有我半个人那么高。
“谢太后体谅,现下妾身已经身子大好了。”
太后的脸色沉了些许,语气微怒:“莫在哀家面前妾身妾身的,哀家说过你可以在我面前用自称。在哀家心里你就是太子妃!不可能是别人!”
我鼻子酸了酸,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只是小小的太子良媛。是的,良媛。比太子良娣还要再低一级。
我良久没说话,太后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抿了口茶后问道:“你现下身子大好了吗?”我心下大喜,忍着喉口的痒意点头。
“唔……”她思衬了一下,轻柔的拍拍我的手背,“过几日皇家要办赏梅宴,既然你已经大好了,那你就陪哀家一起吧。”
我温顺的低头道着是,心下已是喜悦十分,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在心头。是因为得偿所愿?还是因为第一次违逆了齐晦的意思?
我不清楚,索性不深究了,陪太后抄了会儿佛经聊了会儿天。待到天色都昏暗下来了,太后才意识到糕点茶水着实不能当作正食,忙让人传唤了饭食。
太后很是热情,说我一年到头都缠绵病榻,难得陪她这么久,一定要我陪她用晚膳。
真要说起来,在这京城,唯一跟我有些关系的也就是太后了,而她也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人。我不会违逆,也不能违逆她。
可我们还在净手时,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放下巾帕,起身恭恭敬敬的行礼:“妾身参见太子殿下。”他没什么表情,可是看在太后面子上,路过我时扶了我一把,然后就要绕过我坐到对面去。
“晦儿。”太后突然出声叫住了他,“坐到奾奾身边。”齐晦的身形顿了顿,半晌后还是依着太后的意思坐在了我身边。
这顿晚膳倒是没那么多死板夸张的规矩,没有所谓的满汉全席,五道菜色不多不少,宫人皆退避殿外,好像是但求一个自在。
“奾奾啊,你瘦你多吃些。”太后也不让宫女布菜,而是自己上手把菜夹到我的盘中。
但她大抵是高估了我的饭量,我无能吃完我盘中的珍馐,甚至还剩下了许多。可平日里体贴的太后,此时期竟看不懂我几次欲放下筷子的意图,仍是一筷一筷的夹着。
如此,我也只能勉强再塞了几口。
“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
“太后娘娘,今日陛下用膳时甚喜一道梅花乳酪,于是往各宫都送了一盅,体谅各宫辛苦。”太后身边的王嬷嬷突然走了进来,手上捧着一个青瓷盅,“听说这还是御膳房做了调整的呢……”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可是太医说了让您少食甜食,不知……这如何处理,毕竟是御赐之物。”
“这……”太后终于放下了筷子,看了眼无动于衷、继续饮汤的齐晦后,笑着拉起了我的手,“我吃不得,晦儿不爱吃——奾奾,你一贯爱吃甜食的,不如你吃两口?也算是不坏了陛下的面子。”
太后此言不错,我确实爱吃甜食,尤其是乳酪一类。可是方才吃了那么多膳食,我着实是没有胃口。
“谢陛下美意,谢太后娘娘美意,只是妾方才贪了嘴,现下是无福一品珍味了。”
“那便……”
“皇祖母,御赐之物不可弃。”
那厢一直食不言的齐晦突然放了筷子,沉声说道。
王嬷嬷脚下一顿,不安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这可真是……
“嬷嬷。”我冲她偏了一下头,示意她把青瓷盅放到我的面前。
王嬷嬷如临大赦,放下瓷盅就行礼快步退了出去。
青翠欲滴的瓷盏中,乳酪乳白无暇,其上点缀的梅花蜜浆浮起一层淡淡的香味,粉白相映。若光说这卖相,那就已是让人食指大动了。
可我一勺一勺吃得很是勉强。
这一顿饭,我们都吃的索然无味。
我跟在太子后面出了宫,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开口。气氛之凝结,就连跟着我们的婢女侍卫也不敢出声。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影子离得那么远却又那么适宜。
林奾与齐晦没有任何情分。
上京之前甚至是来京的路上,我和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嫁的人是当朝贤王齐斐。直到洞房花烛夜,我看到那个人陌生又冷漠的男子我才知道——贤王因企图发动宫变被判了流放,以及,我要嫁的人是当朝太子。
难怪……难怪我一路上接不到一封家书,难怪我一个“王妃”无论嫁衣还是仪制都那么简单……难怪我一身嫁衣却没有行三礼、没有锣鼓随行……
我呆滞地坐在那里,周身止不住的发冷,连龙凤烛爆出火花的声音都那么惊心动魄。
床帏早就随着我瘫倒的动作滑落了,我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人薄唇一张一闭,向我丢来一把把冰刀。
他走了,没有关门,呼呼的风涌进门来吹灭了屋内的蜡烛。就连那支粗壮的龙凤烛,也没有多坚持一会儿,闪了几下后,彻底熄了屋中最后一点光亮。
我就穿着那身朴素无华、样式简单的嫁衣,从深夜坐到了天明,然后大病一场。
景洵就在第二日入了府,不,是东宫。我靠在软枕上,精神恍惚的很,在看到他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以后身处京中,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齐斐从小便不受皇上待见,几次被人下手未遂后,他亡了长女的外祖家终于想起长女还生了个儿子。一番“割地赔款”后,将人接回了祖家江南。恰蒙家林家一贯交好,由此我也便认识了他。正是因为我认识他,与其相交十余年,所以我才相信——他绝不会是个“乱臣贼子”。
景洵显然也是不信,半日后又来到了我的榻前。“贤王齐斐蒙皇恩回京,结果早就包藏祸心,准备三月之久,叛乱未遂,其主谋皆被流放西北。可是……”
他从我手中接过了药碗,继续说道:“此事疑点颇多,有人只扫了门前雪,有人管了他人瓦上霜。”
贤王叛乱,我作为未出阁的姑娘并未听到一点风声,可我爹是太守,本就性情直率,还一贯欣赏齐斐这个文武双全的后生。虽然他不傻,只是找了几个幕僚喝酒并私下发了牢骚,还往西北送了些银钱,可是皇帝的狗遍布天下。
没几日,我父亲同僚好友的母亲离世,他便被自然而然支走了好远。然后,幕僚们都各有私事离开扬州官府。再然后,我从接旨到启程只用了两天。
“你自行回去,孤有事。”他的声音混着夜风刮过来,让我打了好一个激灵,几声咳嗽终于冲破了我的“钳制”,在安静的宫道上发了声。
我咳的很历害,几乎站不住脚,可是景洵不在,东宫的婢女也不敢上前。我攥着我的领口,要住宫墙边走去,那里至少有墙能让我扶上一扶。可还没待我走出两步,有人扶住了我。看着那只手,我很是惊愕,下意识要抽回手臂,可那人握得更紧了。
咳嗽仍旧止不住,我索性任他扶着,半响后才平缓了气息,用巾帕掖了掖眼角和唇角。而那只手,也在我停下咳嗽的那一刻飞快缩回去了。
“你怎么瘦成这样?”回去的马车上,他坐在我对面淡淡问我。
“天生如此,无碍。”我拢了下袍袖,将纤细的有些不正常的手腕盖住了,低头静默。可他却突然生了气,像一只被燎了毛的狮子,声音沉沉:“林奾,你病你弱你好好养着不行吗?!尚未病愈就着急进宫巴结皇祖母,想在命妇小姐面前露脸大可不必,你也不过是良媛!”
我不知道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索性面无表情,心底未掀起一丝波澜。
太子良媛而已,谁又想昵?令我芳心初动的不是他,是另一个温柔俊美又文韬武略的少年。一个,我应该是再也见不到的少年……
好冷,真的好冷,我好像掉入冰窖了……
待我再睁眼,入目的是陌生华美的房室。丹洗就在一旁,见我醒了就伺候我洗漱穿衣。“娘娘可算是扬面吐气了一把,昨日您一被太子殿下抱回来就换了宫殿,咱们终于不在那个小宫殿了,现在娘娘可是住在东宫第三大的重华殿呢!”
丹洗是太后的人,我不好对她无视,只得勉强弯弯唇角。
我不想搬,走到院中后,我更加有想要回去的迫切冲动。这个院子里没有大树,全是低矮名贵且难养活的花花草草。不像那个宫殿,有一棵大树立在房边,我可以顺着它爬上屋顶,以看到那里的“江南”。
“昨晚小姐发了高烧,半夜烧才退,”景洵不知从哪里过来的,给我披上了狐裘又递来了手炉,而后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太子很关心小姐,到了要上朝的时间才离开的……”
“景洵,药和膳食端过来吧,我要快点儿养好病去赏梅宴。”话音未落,我抬脚进了屋。
那些虚无,与我何干呢?
那不是林奾能触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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