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深不见底的崖落,崖上有棵老松树,郁郁苍苍盘虬枝节。
山中不知四季。
山中不闻海声。
山中经年雨雪。
一座不被神佛垂青的山,一位常于松下徘徊的童子。
这里不是人间,这里深藏人间。
我经常徘徊在松下,听雨,看雪,赏日暮。
那是我最初最初的记忆,关于人间。
很久之后,老松成了精,真奇怪呵,老松扎根于此万年有余,方才化形为一位俊雅的青年,而我,仍只是位童子。
老松偎着我,陪我听雨,看雪,赏日暮。
不过不能叫他老松了,他会不开心。
应当唤他松目先生。
他说,以松为姓,不忘本;以目观物,谓之明。
他又说,松下童子。
你我本应为一体。
他用那种很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像是透过漫长的时光看另一个人般让我陌生。
他说,你是温栖,君本高程万里,何处无栖身之所!
又过了百年有余,至于为何说是百年,当然是因为松目非常霸道地要求我为他庆生。
贺他“苟活”百年,这是他的原话。
我没有追问为何是“苟活”,我早已习惯,他是个非常悲观的精怪,总是觉得活了今天就没了明天。
其实我很羡慕松目,他知道自己是棵松,知道担忧过了今天没明天。
而我呢,连名姓都要从旁人处撷取。
不过我很喜欢温栖这个名字,它给我一种奇特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我问起松目时,他笑着说,大概是,一种宿命感?
一语成 ,“宿命”两字困住了我又岂止一生。
我冥想了差不多三天,当然,是躺在床上,想着想着就不小心入睡了的那种冥想。
第三天打着哈欠,泪眼朦胧时我忽然想起来明天就是松目念叨了数日的生辰日。
他言这日是人间的霜降,预示着秋逝,冬将至。
这之后,北方一些地界会迎来一年的初雪,初雪是积不下来的,而年底的雪越大,人们就越欢喜,因为有句俗语叫做“瑞雪兆丰年”。
松目懂得许多许多人间的趣事,他说人间有四季,春潮起时,山花烂漫;夏蝉鸣时,林躁梢响;秋叶落时,静美无双;冬雪至时,梅花满山。
松目说,他有千千万万代子孙,松子落时,飘散各地,代代不息,天下的后代们会将这些消息当作趣事传给他听。
我的记性很差,早已不记得百年前松目化形时是不是也是在所谓的霜降日。不过,他说是那就是吧,这方面我总是很大度的。
我又打了个哈欠,走下床,打开窗子。
而后一愣,今天既没下雨,也没下雪。
是个晴好的天气,是自我有记忆以来少有的那么几次晴空万里。
日光并不刺眼,相反却温柔得紧。
细细碎碎,晨早的薄雾还未消散,小水滴浮在半空中,又被日光照得通透,空气微微湿润却又干净。
我很喜欢今日的天气,这样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我哼着小曲儿,一蹦一跳地来到崖落处寻松目。
细碎的日光透过光秃秃的山,直直地投射在我的手上,我眯着眼,张开小手掌,透过细缝自上而下找寻那颗熟悉的老松。
视野里什么也没有。
我没当回事,拿开了手,仔细瞧。
而后愣在了原地。
那颗苍苍的老松倒在了那个崖落上,模糊的光影中它已被人连根拔起。
那时候我并不如何懂得悲伤。
当我极为缓慢地走到崖落处时,我看见老松盘虬的根节被齐齐斩下,它曾经高大,挺拔,然而现在它几近于死亡。
死亡,是个离我很遥远遥远的词,而如今它近在眼前。
一名灰袍男子跨坐在老松倒下的粗壮的干上,两手背在身后。
他的瞳孔是灰色的,看着我时目光中无一丝悲悯。
我颤着声,松目去哪儿了。
男子随意地拍了拍身下,如果是指那个精怪的话,那么答案是,在我的身下。
而后他跃了下来,掸了掸华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冷酷地自上而下俯视着我。
吐出几个字,地府差遣,请。
他抽出了身后那柄利刃,浅浅地往自己的掌上划了一道,血珠细密地渗了出来。
却不是红色,而是浊灰色。
我突然不知道我该如何反应,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道崖落,和倒下的老松。
而后有些怅然地想道,我还欠松目一份百年诞辰的贺礼。
我这人,记性不大好,可我欠他的这份贺礼,我记了很久很久。
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个很固执的人。
就像我一直固执地相信,松目其实是走了,去了更大的天地。就像他说的那样,松子散落四方,他就听着万千后代们谈笑人间的各项奇闻,游乐山水。
可是即便这样,在男子强硬地要带走我时,我还是小小地反抗了一下。
我凭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挣开了他的大掌,往后奔去,从地上捡起了散落的一棵松子。
而后嚎啕大哭。
是的,因着童子的外貌,我哭得极为尽兴。
我半跪着,朝老松偎过去,就像从前一样。
今天的天气很好啊,今天日出时霞光万丈,今天明明,应该是个好日子啊。
今天、不,明天、不对,就是今天,今天是松目九十九岁的最后一日,可是、可是,他就像他每日说笑的那样,过了今天,就没了明天啦。
我泣不成声,一直抽噎了很久很久。
灰袍男子最终还是提溜着我跃下了崖落。
讽刺地很,我在山中千年都遍寻不着的出口,竟只需要这样轻轻一跃。
男子浊灰色的血粘了我满脸,我嗅到了枯败与腐朽。
灰和黑是两种无法剥离的色彩,这座地府深潜崖底,残叶厚厚地铺卷在幽深的小道,浓雾之下,寻常的眼睛无法视物,口鼻处传来被腐蚀的强烈痛感。
我怔忡地摸上鼻梁,还在的,可这儿简直叫我窒息,我想呕吐,却只是一味干呕着,任脾胃翻滚。
灰袍男子此时已经放开了我。
他不停地催促着我快些,并且小声嘀咕着下一队之类的。
我还是没忍住,猛然蹲坐下去,闭着眼,拼命地嗅着那颗松子,松子上并无甚么特殊的味道,可它最起码是纯净的。
我嗅着嗅着,没忍住,任由一颗硕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灰袍男子咒骂了一声,直直上前来提溜着我,狠狠地朝我的脸上掌嚯了一下,我被这一巴掌打得一阵耳鸣,失力般任由这里的一切将我腐蚀掉。
而后,恍惚间,白光乍现。
大朵大朵的白色灯盏漂浮在前方,我眯着眼,贪恋地看着这地府中除了黑灰的第三种颜色。
灰袍男子抖了一下身子,将我掷于地上。
隐约间我听见他又暗骂了一声。
而后,空气中的污浊忽地被一阵清冽的草木香驱散,我被这清香引着睁开了眼。
却只能见着一道高挺的白色身影,和一队站得齐齐的黑影。
灰袍男子恭顺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很响很响的头。
而后双手一直交叠在前额上。神色不复之前的慌张,只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随后晦暗的空气被一条银色的游龙纹样的长鞭划开了道白口,长鞭狠狠地抽在男子身上。
灰浊的血霎时喷溅了出来,可想而知那道伤口多么地深。
我不觉得残忍,只是从内心燃起一阵痛快。
待一鞭过后,白影方才出声,声音很轻,轻到我需要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地听清楚。
他说,何人惊扰了不归途祭。
继而又是一鞭下去。
男子脊背一弯,又是一个很响很响的头。
而后答道,祟七九奉王命请崖上客人往地府一叙,怎奈客人一路拖延,这才不慎冲撞了岐主,望岐主息怒。
那道白影并未有任何动作,我却能感受到,他隔着远,望了我一眼。
而后带着黑影队伍继续向前行。
待到白光渐逝,崖底重又恢复阴暗。
祟七九狠狠地踹了下邻着的古木。
谩骂了一声,顾不得整理什么,拎着我急奔在道上。
后来我大抵是晕了过去。
只记得醒来时,我倚在一块坚硬的石碑前,凹凸的刻痕咯得难受。
待我再抬头,直直地撞进一双带着打量的眼里。
见我醒了,这双眼的主人方才后退几步。
他伸出了惨白又细长的手,指甲尖锋利极了。
朝我眼前一晃,我瞳孔紧缩,差点以为那指甲将直直地戳进我的眼里。
却没想到,他只是伸向了我眉毛上方,顺着眉梢往下,在眉沿处狠刺了一个点,我感受到那里有血珠滴下。
他一直没吭声,只是痴迷地望着那一点。
而后他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用指腹接住那滴血,摁在了自己的下唇上,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这幅画面使我本就抽搐的胃里又是一阵搅动,我捂着胃,咽下了道道酸水。
他很敏锐地注意到了,冷冷地哼笑了一下。
而后退到那个燃着灰焰的案台上,他高高在上地坐着,仍是在俯视我。
那时我脑海里闪过的,是祟七九坐在老松粗干上俯视我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翻开了一本厚厚的簿子,灰黄的残页上明明无一字迹。
他却指着某页上念道,清江郁氏有子,貌甚姝,天生笑面,肖女。好佩耳饰,染疾,卒时仅弱冠。
而后啧啧道,这个是再合适不过了。人类命数皆由我定,我要他不入轮回,便无人敢让他近归途。
他语气狠戾,到你当差的时候了。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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