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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婚
“净音师傅,新帝派了人来,说要接您回洛阳城里去了!”
一个八九岁的比丘尼“噔噔”跑进室内,声音轻快,但跪坐在蒲团上的楚明弦恍若未闻,手中的佛珠手串依旧均匀转动。
比丘尼像是很习惯她的脾气,拍了拍下摆,跪在了楚明弦身后的蒲团上,却没有念经,只歪着头看射进窗内的阳光。
听住持说,净音师傅是前朝的长公主呢!
只是嫁错了人,好不容易选中的驸马为了篡位造反,谁知死在了同党手里,连带着净音师傅也被软禁了两年多。
若不是新帝一心匡扶皇室打来洛阳,那反贼逃得快,净音师傅还不知道要被关在那所别院多久。
初夏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比丘尼扯了扯帽子。
净音师傅的具足戒还是住持为她操办的,因为刚被带进寺庙的时候,她也只是说自己从前一直在家庙修行。
只是这些都不能在净音师傅的面前提起,虽然住持说她迟早会回到洛阳城里,但若是旁人提了,她便会用那双上挑的凤眼直直看着说话那人。
那种眼神,哪里像是出家人?
比丘尼搓了搓胳膊,还在胡思乱想,就听身前那人问道:“派了谁来?”
声音淡漠如雪,连带着屋里的阳光都没那么温暖了。
“是一个将军,骑着大马,住持说她也不认识。”
身前那人没了动静,比丘尼等了又等。
佛珠依旧转动,发出细微的响声,楚明弦的思绪却飘得很远。
若是按照公主的气节,她应当随着大齐一同掩埋在两年前的深秋,可她想活着。
母后在她未满五岁那年的隆冬身染重疾,雪在屋外簌簌落下,她和两岁的妹妹跪在床前,倾听母后断断续续的话语。
明明隔了那么多间宫殿,父皇的宴饮声却仿佛传到了死气沉沉的内室。
那个冬天尚未结束,母后已经离开,对她与妹妹的期待只有好好活着。
想活着,本就没有过错。
楚明弦将佛珠拉到手腕,缓缓从蒲团上起身:“带我去前殿。”
比丘尼“腾”地从蒲团上弹起,规规矩矩在一步远的距离带起了路。
崇福寺是建在洛阳郊外山上的一所尼寺,规模并不算大,虽然楚明弦走路速度不快,依旧很快便穿过了那些低矮的平房。
正殿很安静,不知师傅们是否都去了前殿接待那位大将军。
楚明弦仰起头,大雄宝殿翘起的飞檐刚好挡住了刺目的阳光,她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像是在前路未知的时候抓到的一点希望。
寺中消息并不闭塞,在住持的刻意提醒下,她知道了新帝的身份。
是北边封地的异姓王,祖上也是和皇祖父一起打江山的。
都说新帝匡扶皇室,可如今的国号变成了大燕,早就不姓楚了。自己这个前朝公主最后的价值,在新帝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带路的比丘尼已经自顾自走出去老远,蓦然发现身后的人停住了脚步,只站在原地,伸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
楚明弦却想到了从小侍奉自己到大的婢女,她们断然不会如此不体贴,可大齐倾塌,她们的尸骨也倒了下去,变得难以分辨。
她不由得挺直了肩膀。
如今只剩自己一人,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活下去。
这样庄重又虔诚的誓言,在跨入前殿的瞬间便生出了裂痕。
那位大将军穿着深紫色窄袖长袍,负手立在原地,楚明弦只能看见那人听见动静偏过来的一小半侧脸。
季汝之!
那个篡位的狗贼不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上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又看见了父皇身后冒出的那柄长剑,血珠滴滴答答从剑尖坠下,溅在她最爱的大红色衣裙上,黏腻又难以辨认。
周围穿着灰袍的比丘尼在余光中缓缓移动,好似那场宴会上一呼百应的反叛军。
驳杂的记忆里尘土飞扬,穿着紫袍的人已经渐渐来到了身前。
楚明弦看见一张十分年轻的脸,狭长的黑眸下缀了一颗绯色的泪痣,同记忆里任何时候的季汝之都不一样。
然后,她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
“嫂嫂,好久不见。”季淮之压低了声音,仿佛这样,就能按下整整五年来,每个渴求滋生的瞬间。
楚明弦已经回过神来,眼前的人并不是那个早已化成灰的刽子手。
她垂下眼眸,没有回应男子有些怪异的问候。
“哈 。”季淮之很轻地笑了一声,“嫂嫂不记得我了吗?”
楚明弦冷冷道:“我应该记得你吗?”
“自是应该的,我以为嫂嫂永远不会忘记季家的每一个人。”季淮之看着眼前一身灰袍的女子,原来明珠即使裹着灰扑扑的外表,也会有独特的光芒。
“季淮之。”楚明弦弯了弯唇角,很快便恢复原状,仿佛不曾笑过,“季大将军?”
季淮之看向她冰冷的眼神:“嫂嫂方才将我认成了谁?是嫡兄吗?”不等楚明弦说话,他自顾自道,“我的母亲是嫡兄母亲的庶妹,我与嫡兄自然是像的。”
楚明弦按了按戴佛珠的手腕,突然见季淮之退了两步,行了一个大齐的拱手礼,声音带着笑意:“臣恭迎长公主回都。”
楚明弦却道:“我并没有说要回去。”
“果真不回去吗?”季淮之仰头看着房顶,许是因为陈旧,梁柱上布满了细小的痕迹,“公主金尊玉贵,怎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楚明弦用力道:“如今是周家的天下,早就没有姓楚的公主了!”
季淮之愣了愣,忽而笑了起来:“既如此,周家的天下,便也没有季家的驸马了,对吗?”
楚明弦有些扼腕。
作为公主下嫁到季家,除了季汝之,别的男子她甚少接触,何况是年纪相仿的小叔子,谁知季淮之竟是这样的性子。
她原本还期待着,若是和大齐有旧的某位大将军来,自己能够讨到一些消息,更好的话,便是暂时寻到一处靠山。
谁知来的是这样一个怪异的季家人。
她不知道季淮之为什么没有死在叛乱中,也不知道他如何成了新朝的大将军,她只知道自己面对着季家人,很难做到心境平和。
于是,楚明弦转了个身,企图以退为进:“我早已没有什么价值,如今在崇福寺受了戒,法名叫做净音,施主莫要叫错了。”
“受了戒?”季淮之打量着那头顺滑的青丝,“净音师傅缘何不剃度?可见道心不坚,红尘亦有羁绊。”
楚明弦垂下眼睫,静静等待季淮之的下文。
季淮之没有让她失望,用最简短的话语道:“前朝末帝是在出巡的时候遇刺,尸骨尚未好好安葬,陛下已经将前朝尚未完成的陵寝修缮完毕。”
楚明弦讨厌他的说一半留一半:“所以呢?”
“五位皇子两年前全部死于叛乱,末帝迁陵,需要直系血脉主持入葬大典。”季淮之绕了一圈,在楚明弦的身前站定,“净音师傅,您真的不回洛阳吗?”
楚明弦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净音一旦入了红尘,便再难回到这所小小的崇福寺。”
季淮之不置可否:“陛下仁德,已在洛阳择了一处宅子,赐您郡主封号,名正言顺,世上再无净音。”
“那季大将军,请向陛下转告,净音感、恩、戴、德!”楚明弦一字一句咬得清楚。
“自是当感谢陛下。”季淮之拍了拍手,立有一行宫女端着托盘穿行而入,盘中装着精致挑选的衣衫配饰。
他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楚明弦,勾起一丝极淡的笑容:“臣在山门外备好了车马,恭候郡主殿下。”
楚明弦看着托盘中材质精美的长裙,是从前最爱的红色,如火焰,也似鲜血。她将衣服抱在怀里,转身去了偏殿。
身后有侍女跟了过来,脚步轻而均匀,她稍稍侧了点头,瞥见一张低眉顺眼却稚嫩的脸。
楚明弦扬起下巴,声色冷淡却不容拒绝:“不必伺候。”
年纪尚小的侍女战战兢兢应“诺”,干巴巴捏着托盘站在了原地。
季淮之并没有等多久,楚明弦已经穿戴完毕踏出了山门,身后跟着一串端着托盘的侍女,除了衣服,别的东西丝毫未动。
他的眼神从托盘上滑过,在楚明弦端庄肃穆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侧身为她让出上马车的空间。
楚明弦目不斜视,可车帘落下的刹那,她还是忍不住看了季淮之一眼。
季汝之不喜欢这个弟弟,自然很少提起,但从婆婆的嘴里,她还是听到了有关季淮之的某些瞬间。
分明是极其相似的血脉,可比起季汝之端方君子的名声,季淮之更像个被宠坏的神都二世祖。
到最后,端方君子谋反,而死于谋反,二世祖却拥立新帝有功,成了季家旁支最后的依靠。
真是讽刺。
楚明弦垂下眼睛,佯装没有看见季淮之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
马车缓缓驶向洛阳,楚明弦从手腕上取下佛珠,自顾自念诵起来。
车外逐渐从寂静变得喧哗,很快,大道上叫卖的人声渐渐远去,耳畔是整齐划一的甲胄碰撞声,随即变得安静肃杀。
这条路她曾经走过千百遍,也无数次想象过自己重回皇宫会是怎样的心情,可物是人非,她却比想象的更为冷静。
新帝并没有赶尽杀绝,也许是终究想占个道义的名声,放了她一条生路,甚至打算好好将她养起来。
楚明弦想起皇祖父对周家人的评价,好似是不够心狠。父皇也说过,若是周家狠起来,莫说现在,楚家那几十年的皇位也是奢望。
马车忽然一顿,楚明弦收起思绪,停下手中转动的佛珠,依旧将它戴回了左腕。
“郡主,陛下还在等您。”季淮之的声音传了进来。
楚明弦掀开车帘,先前那个眼熟的侍女已经在车前等待,她没再拒绝,轻轻将手搭在了侍女的小臂上。
是陌生又熟悉的温热触感。
她挺起肩膀,稳稳地踩在了地面,按照指引坐上了小轿。
季淮之也从马上下来了,此刻走在轿撵一侧,楚明弦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她不好说那个位置从前是宦官走的,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季淮之却颇有些闲不住,指着不远处的一块荷花池道:“郡主记得那里吗?”
楚明弦兴致缺缺地抬眼,却并没有回答,这宫殿就这么大,不过是换了一拨人,一个小地方有什么记不住的。
“我小的时候进宫,看见有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姑娘在钓鱼。”季淮之侧过头,“很安静,身边也没有侍候的人,看见我在对面看,还朝着我挥鱼篓。”
楚明弦懒得理他。
季淮之便也安静下来。
乾元殿前等待的宦官年岁尚小,白白净净的,瞧见轿撵之后连忙按着帽子小跑到近前:“季大将军,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季淮之侧着身子,笑得很矜持:“幸不辱命。”
宫女留在了殿外,两人跟在宦官的身后,跨进了殿门。
穿着明黄龙袍的人正值壮年,蓄了短须,弯了点脊背伏在桌案上,楚明弦觉得,他的姿势看起来和父皇很不一样。
宦官将人领进屋后便迈着碎步退了出去,吱呀一声合上了大门。
楚明弦来过很多次这个地方,但作为外人被请进来,还是头一回,她回忆着从前那些人面对自己的动作,挣扎片刻,缓缓垂下了一直昂着的下巴。
“你们来了。”周绩放下手中的奏折,先看了眼长身玉立的季淮之,微微点头,然后转向了低垂着脸的楚明弦。
季淮之看起来和他很相熟,但依旧守着臣子的规矩,先是躬身行了一揖,站定后才道:“净音师傅已经同意了主持迁陵大典,并且接受陛下的赏赐,常住洛阳。”
“你办事,朕向来放心。”周绩点了点头,“但让你们来见朕,是有另一件事。”
季淮之敛眉:“陛下请讲。”
“净音师傅即已还俗,也是双十好年华,算算血脉,朕也算是净音的远房兄长,实在不忍她今后孤身一人。”
楚明弦咀嚼着那两句话,没错,周家先祖同皇祖父从前是连襟,能称得上有些关系,但……什么叫不忍孤身一人?
她抬眼去看皇帝,只见他面上带笑,看不出一丝恶意。
季淮之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插话。
两人便听周绩娓娓道:“朕欲行开明之风气,自上而下,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楚明弦没说话,季淮之却好像察觉到一点苗头,朗声道:“陛下有命,臣定当竭尽全力。”
周绩看向楚明弦。
陌生的眼神,陌生的环境,楚明弦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纱。
自己的价值几何她很清楚,只要活着,被利用又如何?她恶狠狠地想。
周绩就见楚明弦白着一张脸,缓缓点点头。
于是,他放心道:“女子再嫁并不罕见,朝晖郡主从前嫁错了人,可淮之同他的嫡兄完全是两回事,朕便为郡主与季将军定下一场大婚,了却从前的纠葛。”
楚明弦的脑子“轰”一声变得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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