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少年游

　　盛世少年游 0

　　序章

　　陈衡在睡觉，梦里似乎又回到自己的乡下小村庄。

　　“嘿，陈衡，你要去哪儿？”

　　苍黄田野间，牛蛋看见长堤上走过的少年，撂下锄头，“啪嗒啪嗒”淌过稻田浑水。早春时节，田间的水还带凉意，有蚂蟥跳到他腿上，企图大快朵颐。

　　“回家收拾东西。”名叫陈衡的少年拨开杂草，拉他上来，大声宣布，“我要去长安了！”

　　“不是吧？”牛蛋脱下鞋子，啪啪拍走腿上虫子，“你真要走？”

　　“还能有假？”

　　“可是……”牛蛋急了，一轱辘站起来，“你去长安干什么呢？”

　　“干什么？”陈衡转过身来，“你知道长安是什么地方吗？”

　　“不就是王都？”

　　“对啊！”陈衡两手一拍，眉飞色舞，“都城！天子脚下！汇集所有王公贵族，文武大臣！天下最厉害的人都可劲儿往长安跑呢，你想想，那不得是个遍地黄金，富得流油的地方啊！”

　　“再富也是别人家的东西，你巴巴跑过去，也就给人刷马厩。还指望着贵族老爷施舍你块金砖不成？别做梦了！”

　　“就算刷马厩，也要看是谁家的马厩。”陈衡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神秘兮兮道，“我弄到了秦王府的求贤令！”

　　“咱大齐那么多个王爷，谁知道你说的是谁？”牛蛋抢过纸，见上面果然盖着一堆印。他正正反反翻了几遍，狐疑问：“你该不是欺负我不识字，随便找了张纸来骗我吧？”

　　“怎么可能？”陈衡得意地弹了弹那张纸，又小心翼翼收进怀里，“阿牛你也太闭塞了，连秦王殿下都没听说过？”

　　“你不就比我多读了几本书吗，神气什么？”牛蛋冲陈衡挥挥拳头，又好奇地问道，“你倒说说，这个秦王是什么来头？”

　　“说你不懂还不服气。”但陈衡今天心情很好，所以有耐心和他解释，“秦王殿下是当今圣上六皇子，皇后所出，太子亲弟弟。身份么，自然不同凡响，只可惜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纨绔风流，不受约束，年前吵着出宫立府，陛下按例广发‘求贤令’，在民间给他招揽客卿。城里头那些书生都像疯了一样，挤破头也要抢这个机会。”

　　“不是吧？皇帝手下能人那么多，随便给自己儿子派两个不就完了吗？”

　　“要是那样就轮不到我们什么事儿了。”陈衡摆摆手，“我听人分析，陛下是想借机展现自己爱才之心。如今科举榜上都是世家子弟，哪有平头百姓出头的份？陛下这次有意破旧立新，特地叮嘱各地官员，要给民间能人志士一个机会，不可让士族霸占全部名额。我走了不少门路，让报名的官员把我的名字也添了上去。”

　　“可是想去王府的人那么多，哪个不比你厉害？”牛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陈衡有哪点过人之处。

　　“进秦王府希望确实不大，但总能借机结识几个名门子弟吧。我要是能跟他们混上，哪怕给他们当仆从，日子至少比现在强吧。”陈衡耸耸肩，“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我运气好，天大的馅饼就掉我头上了呢。”

　　“原来你也没底，牛皮倒先吹破了。”牛蛋笑道，“你若要真进了秦王府，王管家就再不敢欺负你了吧？”

　　陈衡得意洋洋：“何止是不敢，说不定还会哭着在我面前认错，求我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到时候我可要他好看！”

　　一想到王管家低头求饶的画面，陈衡觉得出了口恶气。

　　他拍了拍牛蛋的肩：“你放心好了，我若飞黄腾达，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古人不是说么，‘苟富贵，不相忘’！”

　　牛蛋听不懂话里意思：“别给我拽那些文绉绉的，说人话！”

　　“我是说如果我将来富贵了，肯定不会忘了兄弟你！”

　　“谁稀罕你的回报？”牛蛋不屑，“论力气，论身板，你小子哪点比得上我？而且还爱记仇，坏心眼贼多，混到现在连个朋友都没有，也就我好心搭理你……”

　　“但是既然你当我是朋友，我就不得不说几句。” 牛蛋忽然语气一转，眼神认真起来，“你这个人啊最会说大话，整天妄想升官发财。今天说自己去长安，明天就该吹自己当了一品大员……长安哪有那么好混，厉害的人遍地都是，你一个平头老百姓，算得了老几？”

　　大概觉得自己太打击陈衡了，牛蛋又安慰道，“不过要是真被秦王府赶了出来，也别丧气，大不了再回这里。我大牛顶多笑话你三天，事后咱还能一起割稻谷！”

　　“我不会回来了。”陈衡淡淡道。

　　“那……两天！要不一天也行，你就是小心眼，我笑话你几句，你就受不了啦？！”

　　“和你无关，我是不会在这里过一辈子的。”陈衡摇头，平静地望着远处杂草丛生的土路，几座歪斜的农舍和舍前编竹筐的农妇。

　　“你小子没本事逞什么强”牛蛋急了，“镇里上上下下几百人，有的几十年都没去过外面，不照样好好的吗？就你不服气，非觉得自己不一般？”

　　“对，我就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陈衡居然点头，仿佛理所当然，“你只知道王员外家有钱，可比他有钱的人还多了去了，你想都不敢想。凭什么有人名扬天下一生荣华，有人却要在一个鬼地方困一辈子？我就是要去长安，高头大马我也能骑，山珍海味我也能吃，绫罗绸缎我也能穿。我想见识见识，我比他们差在哪里！”

　　梦中场景变换，画面一转，便到了王员外府。

　　陈衡回到住处时，正巧院中传来声惨叫。他推开门，王管家狼狈趴在地上，头上扣着个浆糊桶，桶里烂菜叶撒了一身。

　　陈衡惊讶道：“哎呀，这不是我用来捉耗子的机关吗，怎么到王大人身上了？这耗子得空就来我们这觅食，好不要脸，我还以为此次定能给他个教训呢！”

　　王管家被讥讽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张口骂道：“小拖油瓶还知道回来？干活的时候不见人影，蹭饭的时候到比谁都快，不知道还以为是饿死鬼投胎！”

　　陈衡叹了口气：“……看来是这只老鼠被养得过于脑满肠肥，看不上平常人家的残汤剩饭了。”

　　“你你你……没良心的小王八蛋，”王管家恼羞成怒，一骨碌坐起来，“你吃我的喝我的，竟还敢这么和我说话？要不是十年前我好心收留，你和你娘不知道在哪个穷沟沟里喝西北风呢！”

　　剑拔弩张间，忽然屋门嘎吱一响，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她算不上年轻，却穿了身娇艳的粉色衣裙，脸上盖着厚铅粉，堆砌出少女的风情。

　　“你说好送我的头油呢，怎么还没取来？”女人仿佛没感受到二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掀起眼皮懒洋洋问。

　　“正要去拿，中途耽搁了。都怪这小子目无尊长，我替你管教了他一会。”王管家借势抹去脸上怒容，对着女人笑笑，又狠狠瞪陈衡一眼，“稍等，我这就去取，这就去啊。”

　　王管家撒开丫子，旋风般跑回屋去。

　　待他离开，女人立即冷下脸，瞥陈衡一眼：“我告诉过你不要招惹他，你还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有一瞬间，陈衡似乎想要解释，但还是狠狠别过头，没说话。

　　女人看出他的不服气，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瞧瞧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你吃的穿的哪一样是自己挣得，要是没有他，没有我，轮得到你在这里摆脸色？”

　　“咱们又不是非得靠他！”陈衡急道，“你若听我的，我有办法……”

　　然而女人根本不想听。

　　“得了吧，你才多大，懂个什么？”她忽然又叹口气，“本来若是你爹在，自有他来管教你，但他早十年就死了，留下你这个累赘。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径直进了房间，重新坐回了梳妆台边，拿起支眉笔，细细画着眉毛。

　　陈衡跟在她身后进了房，习惯性地将桌上所有的首饰收好，摆正，不用的衣物收进柜子。

　　做完这些，他道：“我要走了。”

　　女人挽发的手顿了一下：“去长安？”

　　“嗯。”

　　“怎么走？”

　　“明早出发，先到扬州，那里有不少行脚商，我想找几个人搭个伴，一起去长安。”

　　“还回来吗？”

　　“应该……不回吧。”

　　“哦。”女人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陈衡等了一会儿，似乎在期待女人说些什么。但女人只是把脸凑到满是油印儿的铜镜跟前，端详刚画好的眉毛。于是他转身铺床。

　　他换完床单，将枕头重新摆正，又将地上的鞋子塞回床底。等所有活都干完，他再也找不到理由继续待下去时，女人终于说话了。

　　“……好歹我养你这么些年，无论如何算是对得起你了。”她淡淡道，“你出了这个门，是福是祸就跟我没关系了。我不指望你尽孝，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

　　陈衡站在原地，感觉内心的失落逐渐升起落下，最终平静道：“好，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了，那……就此道别吧？”

　　女人没理他，只是打开了一盒胭脂，比对着脸上颜色。

　　陈衡欲言又止，其实他确实想说点儿什么。不管是临别的煽情感言还是种种叮嘱，总之随便说点儿什么都好。可是她若肯听他的，早几年就该听了。

　　他其实还想许诺等他在长安安定下来就如何如何，可是他自己没谱，不敢轻易许诺。

　　或许真的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此再不相干。

　　僵持中，女人突然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无论如何，起码留着命在。”

　　陈衡点头，笑了笑：“知道了，你也多保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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