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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八月刚过,神州暑热还在草木尖上的色彩留了点余情,江南仍是一派雨雾朦胧的幻梦,再往北的连绵山脉下,树叶才依依不舍地点染些秋色的金黄。
此处却早早入了深秋。
九月初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浑黄沙尘,无情地抛洒上同样暗淡的苍穹。
马蹄骤然踏破沙尘,一队人马在贫瘠的土地上拖出一道痕迹,留下行进的印痕霎时就被无尽的黄尘扫尽。
“父亲的病可有好些?”领队的白马上是个颇为引人注目的年轻男子,身侧也不佩剑,只别着一把扇骨漆黑的折扇。
他朝一旁的长者问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他,一句冷漠的寒暄带着不痛不痒的问候,和眼前举目荒芜一样贫乏。
身着白色长袍的中年人三十有余四十不足,一张脸平平无奇地令人厌恶,唯有那双快被尘土淹没的眼睛还算有几分神采。
他显然对年轻男子的问话颇为不满,回话时不免带上几分刻薄:“阁主许久不见你,忧思成疾,你父亲对你用心良苦,你若是真心关心他,也不该拖那些时日才启程。”
男子缓缓转过头看着长者,碎尘在他浓墨点染般地眉峰擦过,眉下横着一双美目,左眼下有一枚殷红的泪痣。
鸦青色劲装,黑发上穿着金色的小发扣,用一支长翅舒展的鹤形发簪束起,五官明艳,却总似有邪气缭绕不去。
“二长老所言极是,我父亲真是爱子深切,一定是仙门事务繁忙,一拖十四年才想起来我。”
二长老被这反讽砸的一愣,一时间噎地将肚子里提前想好的那些数落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黑衣男子显然没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挑起一边浓眉,一双漆黑的眸子直视着二长老的眼睛。
二长老蓦然觉得自己像被某种猛禽盯上了兔子,黑影环绕,无处可逃,他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生硬地避开那两道杀人的目光。
“前边就快要到界碑了,日落前一定要走过界碑。”二长老望着远处浑浊,努力寻找着界碑的影子。
男子转过头不再看着他,淡淡回应:“不差这一时。”
“阁主吩咐……..”二长老刚想拿出长辈的权威说事,又联想到适才被反驳的窘迫,只好解释道:“少阁主久居南地,对北境环境有所不知,北境向来入冬早,北荒更是夏短冬长,这个时节不比南地,白日里尚能迎着劲风行进,入了夜可是天寒地冻,风霜疾行,更不用说妖魔四起,暗夜中难以预测,恐生变故。”
“而且……而且自当年夫人过世后,阁主不再日落后见客。”二长老小心翼翼又补上一句。
这句不知怎么惹了那男子,二长老抬头时又正对上那双骇人的眸子。
客,原来他也不过是客。
一声脆响,男子竟将手里扯着的缰绳上镶嵌的红玛瑙捏了个粉粹,细碎红色粉末从指尖雪一样落下。
二长老吓得一哆嗦,赶紧闭上嘴,把视线投向极东的方向。
身边经过一处模糊不清的凸起,仔细辨识才看清是一块被黄土埋没一半的石碑,上边镌刻的字迹也快要被尘土填没了,风尘间勉强看清,其上“北荒“二字。
此处位于东海环绕的极北半岛之上,兖州以北,黄河奔流跨过整个神州,一路东行,见证了大半个尘世的疾苦,再义无反顾地汇入东海。
“北荒”并非郡县都城,也非凡人臆想的缥缈仙境,只是黄河入海境内方圆几百里的一处荒地。
上古时期本没有这一片土地,千百年来,人间战火潮水般迭起,风一卷,雨一冲,新仇旧恨就随着河底泥沙流淌至此。
日久天长,逐渐淤积成一片沙洲,海水退潮,才有了这一片孤洲。
土壤被盐分浸透,草木无法生长,除了各路妖魔,此处少有生灵。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时有北上求生的流民死在这片荒芜之地。
遂得了“北荒”这个骇人的名字。
北荒寸草不生,无论是郡县都城、寻常村落、还是玄门仙府开宗立派,都不适合,常驻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黄土和凛冽寒风。
可就是有不信邪的。
北境第一修仙门派日沉阁就坐落在北荒深处,临海而建,已有一千零六载。
玄门仙府以山河为界,南北两分:南边有“青鸟衔露来”的衔露阁,北荒屹立着“落日沉江”的日沉阁。
南北两派各据一方,执正道牛耳,统领玄门仙府百家。
人间征战不停,玄门之中自然也暗流涌动,千年之前有魔龙祸世,生灵涂炭,百年之前有六派之争,更近些,四十年前魔教为祸一方,日沉阁当时的阁主白崖汇集正派,领修士无数围剿魔教,为世间讨得太平……
人□□壑难填,少数的太平均得益于多方势力的挟制。
修仙求道之人自诩超脱世外,实也难逃欲望漩涡。
日沉阁和衔露阁本应平分秋色,但日沉阁屹立千年,其势力延伸如一棵参天巨树,树冠遮天蔽日,树根交错,极难撼动。
自千年前开宗立派以来,日沉阁一直傲居仙门百家之首。
看似南北势均力敌,实际是日沉阁一边独大,明争暗斗持续了百年之久。
如此争锋相对的局面本在二十多年前有了转机。
衔露阁大小姐虞云岚挥剑将衔露阁坠心崖上被奉为传承圣物的海棠树一劈为二,以示决心,毅然放弃继承权,携着半棵带着根系的海棠树与日沉阁现任宗主白松结下一段良缘佳话。
往前推二十几年,天下谁人不知云岚剑与松涛剑双剑共进时,剑芒掀起的飓风何等凛冽,又有谁在他二人大婚当时,见那庭中海棠树在寒冬开着满树浅粉暗香时不心神震撼。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
虞云岚的突然亡故不仅带走了满庭海棠花香,也一并抽走了白松的魂,从此在外人的眼里他似乎真的和自己心中的枯松融为一体了。
整日死灰落木一般,纵然这场事故蹊跷,但众人见他对着亡妻画像日日泪垂的模样也都不忍再问。
二人原有一子,本是父母掌上明珠,虞云岚死后,或许是实在无力顾及独子,亦或是摆脱不了对亡妻的愧疚而难以面对儿子。
妻子亡故后不久,白松就将独子白郁送去了扬州舅舅家教养。
这一去就是十四载。
前些时日白松突然急病一场,对外说是多年不见独子,心中积忧成疾,这才破天荒地、十四年里头一次,去信一封,急招已经过了弱冠之龄的白郁归返日沉阁。
那一身鸦青色劲装的男子正是时年二十一的白郁。
“阁主这些年将你送去扬州实非本意,你这些年的作为………阁主他也颇为关注。” 二长老提到“作为”二字时顿了顿,“你也该端正品性,你父亲时常念叨你,别让他伤心。”
“我久居南地,对北边各派并不了解,只是我听说当年将我送去扬州舅舅家不久,我父亲就收了个天赋异禀的义子,他可没时间记挂我。”白郁嘲讽。
二长老听不出剑拔弩张的火药味,他身为内门长老,虽身无长处,但向来仗着身份肆无忌惮,打压小辈总能让一无是处的人感到价:“那是不错,白祁公子虽出身凡间,但天资聪慧,修行潜力不可测,为人端方,不光是阁主,宗门上下乃至整个北境众多仙门都对他赞赏有加,他日你见了他可向他讨教一二。”
白郁嘴角浮起一抹意味难测的笑:“他倒是比我更会做个讨父亲欢心的好儿子,等见了面,定要请教一二。”他将“好儿子”三个字咬得极重,几乎是咬牙切齿。
白郁见这所谓的二长老从见到他起就将那副虚假的长辈威严时刻挂在脸上,心中颇为不快。
从收到信件到从扬州启程,白郁足足拖了小半载,从江南柳枝上刚冒了春芽,拖到初秋的半数草木凋零,拖到白松的病都几乎痊愈。
白郁向来薄情寡性,外界对自己那些褒贬不一的评价他也心知肚明,二长老提起品性他自然就知道了宗门里对他的态度。
他父亲肯定也是知晓,见面能有什么好话?
还是要他陪着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十四年都拖了,不差这一时。
白……????:“……”郁见前来接应的这位二长老也无甚修为,却又颐指气使,不禁提起路途所见,言语相讥:“父亲大病初愈,现下是谁在协理宗门事务?”
二长老闻言终于找到了话头:“是阁主的义子白祁公子现下操持宗门事务,他心细如发,懂得张弛有度,年岁也长于你,心性也更加沉稳,你心性浮躁,多跟着他心修身养性才是。”
白郁不吃他这一套:“我上月经过兖州时,见一处镇压妖邪的封印松动,里边的东西逃匿,祸乱周遭村落,我顺手除了妖邪,重塑了封印,诘问起当地仙府时,发现宗主放任妖邪作乱,养蛊为患,人说日沉阁天下第一门派,难道连境内仙府也管不好吗。”
二长老哑然,老半天才反过来白郁在借机讥讽日沉阁管理混乱,随即恼怒地反驳道:“少阁主还未正式踏进日沉阁的地界就替宗门管起事务来了?”
白郁笑了:“我是日沉阁的少阁主,我为什么不能管?难不成你才是我爹的儿子?”
二长老气得几乎要从马上摔下去:“你知道白祁公子是何等人物?几年前苍山窜出一条巨蟒,毁坏村庄数十,他只带数人前往就将巨蟒诛杀,后来明明身上与巨蟒搏斗的旧伤未愈,还是马不停蹄地参加了当年的论剑大会,勇拔头筹!白祁那等正人君子,哪是你将人脑袋斩下来、舌头拔下来,再礼物一般送人的做派!”
话说出来,二长老也心间一惊。
好么,憋了老半天二长老终于是将一直在舌尖徘徊那点心里话尽数吐出来了。
空气霎时陷入恐怖的静寂,耳边只听见江声浩荡。
白郁仍是面不改色,等着二长老自己自己兀自偷了东西的老鼠一般低下头,他才开口。
声调里早没了之前讥讽的味道,低沉地让人觉得有秃鹫在头顶徘徊:“我杀的那些人,不,那些衔露阁的长老,你可知他们做了什么?”
二长老茫然地摇头。
“他们私自和魔教勾结,豢养妖兽,走私宗门仙器,跪在我剑下时仍满口污言秽语,挑拨离间,所以我剁了他们的舌头,再把他们的头颅装在锦盒里送还给他们效忠的魔教。”
二长老听的背后发毛,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舌根也跟着发烫,怕是等下说话也不利索。
白郁嘴角又浮起一抹虚假的笑。
二长老却品出一种威压感,这分明是警告他若是再挑拨离间,胡言乱语,自己的舌头脑袋也会装在锦盒里。
仙门中传白郁喜怒无常,变脸只在须臾间,他还只当是个心性未成熟的孩子行事乖僻,如今直面,才觉得眼前之人带着某种难以描述的狠厉。
一骑踏尘,飞驰而过,马上之人一扯缰绳,马匹嘶鸣,在二人间停下。
马上青年直接开口打断了二长老的沉默,语气凌厉:“呵,你们还真是抱着榆木疙瘩当宝贝啊?一个凡间捡回来的孩子也能和仙门嫡系血脉同台而论?那还要什么宗门传承,人人都去凡间收个天赋异禀的义子不就成了!”
二长老恼羞成怒,他拿白郁没办法,但惩治一个随从的胆量还是有的:“你是哪来的?谁是你主子?!主家之事你也敢这么出言诋毁!这等作风真是尊卑颠倒,定要让你主子将你扫地出门!”
白郁一直听着并未言语,见二长老恼怒地从马上探出身子要抓人才长臂一横,开口阻止:“这是随我在衔露阁一道长大的侍卫,名唤林甫,我的人,就不劳二长老费心了。”
白郁从不把这些对他品性的流言蜚语放在心上,仙门中众人皆将所谓名节看的比命都重要,好像称赞一句“谦谦君子”背后就不是唯利是图了。
一母同胞的血亲,尚能为了点不知真伪的修炼秘籍打得头破血流,更别说一个没有亲缘关系的“义子”了。
要不仙门中为何多以血脉传承,将宗门家业交到外人手上,未来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林甫不依不饶:“什么巨蟒,不过是条修为刚上百年的长虫,仙门中翘楚之辈那么多,也不见谁宰了条破蛇就吹得天花乱坠的!我们公子十二岁那年在岭南试炼时曾遇上一只黑麒麟,搏斗数日独自将其拿下,残骨还练了法器挂在公子身侧,不知你口中这位天赋异禀的白祁公子可有这般实力?”
二长老听得汗毛倒立,不禁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十四年未见面的少阁主。
千年前魔龙祸世,日沉阁白氏先祖得神女神力,手持神剑令魔龙伏诛,之后神州上的纯血大妖逐渐凋零。
黑麒麟这等凶残暴烈的纯血大妖已有百年未现世,就算是数十个修为匪浅的修士遇上,也难有胜算。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且不说独自一人诛杀黑麒麟的修为,寻常人也难在这等境况下坚持数日,光是这份冷静自持的态度就已经远远超越了一个那个年纪该有的心性。
白郁嗤笑:“那所谓的论剑大会,难道不是仙门内部设立给各家公子小姐试炼那点三脚猫功夫的东西吗?就算是我表妹去,站在那场地中央,随便把剑一抛,都能戳死一堆仙门里养出来连躲避都不会的蠢货,这等没品的也要拿出来当宝贝一样说吗?”
二长老无话可说,彻底口舌成结。
林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朝白郁行礼,说起正事:“我按照公子吩咐跟在队尾,可入了北荒,我就觉得四下寂然,几番探查虽未发现异象,但总觉心中不安,接下来的路程我还是跟在公子身边,要是出了事情,也好护佑周全。”
白郁点头示意他随行:“这样也好,后半段你就跟在我身边吧,离界碑也没多少路程了,不必太过担心。”
自讨没趣的二长老终于灰溜溜闭上了嘴,身侧只剩下江水湍流。
还未到日落时分,天已经兀自暗了大半,天边起了层乌云,空气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水汽,愈发干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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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长老:我还想说……我还没问你今年多大?有没有工作?薪资待遇咋样?有对象了没?
白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