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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一声除旧岁
永安十五年。
宣京城。
岁除,暮色清寒,大雪落满裳。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铺满街道和屋顶,整个宣京城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街上积雪约摸一尺来厚,亦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地兴致。街道两旁,商铺、茶肆酒楼、舞场歌馆,都早早起来,打扫门庭,挂上桃符,换了门神,进出行人络绎不绝,欢声笑语不断。
天地风雪舞,乾坤气象和。
天色将暮,华灯初上,风雪尽头,冷清地街角,一道突兀地身影出现,夏莹烛轻声呢喃:“到底是景醉了世人,还是世人醉了这景。”
淡淡光华下,她一袭大红色直裾深衣,芊芊素手执一把曲柄红绣伞,墨发如浮云,眉似远山,眸若辰星,幽幽浮浮,尽显淡泊和宁静,在素白的世界里,整个身影幽寂得如同一朵黑暗中绽放的芙蕖。
看着御街两排红彤彤的灯笼,夏莹烛内心有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感觉,有些迷恋,有些恍如隔世,更多的却是害怕……她本就是一缕不该存在这尘世的幽魂。
喧哗和嘈杂似乎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在她的世界中,只有这黑暗的街角以及落雪的声音。
吱呀!
幽寂的内心,仿佛起了一道涟漪,打破了她沉寂的世界,身后桃红色的木门突然开了,一道暖黄光束映入雪地,如冬日春风,带来了几丝温暖的气息。
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一眨不眨看着夏萤烛,软糯的童音响起:“萤烛,快些进屋吧。夜深了,神荼、郁垒二位门神该出来巡街了,免得遇到他们。”
神荼、郁垒是人们除夜在门前张贴的两位门神画像,能驱鬼除邪,护宅院安宁。每到夜深人静,人畜入定之时,他们便会跳出画像,守在门前,令万鬼莫入,万邪不侵。今日是除夕之夜,和往常不同,他们不仅会跳出画像,还会巡街,遇到恶鬼邪灵,即刻斩杀。
夏萤烛看着门后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盛景,这才回身,点点头,温柔笑道:“阿灵,你先进屋,我马上进来。”
“好。”阿灵乖乖点点头,缩回了脖子,为她留了一扇门。
夏莹烛再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突然抬手抽出鬓发中的紫檀木簪,放在手心摩挲起来……每摩挲一下,她的思绪就飘远一分……
恍惚间,“呼”地一声轻响,一个小小的黑影突然从空中扑棱而下,往夏萤烛方向滑去。
定睛一看,是一只浑身雪白的鸟儿。
“萤烛,萤烛。”
白鸟口吐人言,扑棱着翅膀落在她肩头,抖了抖身上的积雪,两只豆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贵客一盏茶后就到,快回去吧。”
夏萤烛点点头,摸了摸它的头,将手一放:“谢谢你,雪垠,就先回屋吧。”
那只名为雪垠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入了桃红的大门内,随着它飞去门中,门上方的牌匾陡然显出两个字来:
莲斋!
两串深红的灯笼随之垂挂在大字两侧,左右各是一串,映着积雪,分外喜庆。
红灯笼不仅看着喜庆,还能免除门神的打扰,让这莲斋与御街所有的房屋融为一体。
真是盛景……只可惜,昙花一现……
淡淡一笑,夏萤烛将木簪重新插入发间,便踏着风雪,回了莲斋。
雪仍在不停地下,她的足迹很快被雪掩埋,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在雪中留下过痕迹。
收了红绣伞,煮了些茶水,夏萤烛坐在梨花木椅上发了会儿呆,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她回过神来,起身理一理衣角,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位老者。准确来说,是一位面色苍白,满鬓尘风的老者。
“这就是雪垠口中的贵客?”她启唇轻笑。
老者穿一身青色丝绵长衣,披一件素白狐裘披风,戴一双素色纹格手套,头上簪一根桃木簪,撑一柄青色油纸伞,白发苍颜,满鬓风霜,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背也挺得笔直,仿佛一棵遒劲的苍松。
看到他,夏萤烛想起一句话来: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那双混浊的眼睛虽不再明亮,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从他眼里,夏萤烛看到一种名为沉淀的东西。岁月枯荣,光阴荏苒,如江河带走泥沙,卷走落叶,沉下来的,必定是有份量的东西。夏萤烛喜欢这种沉淀。
“老先生来了,请进屋吧。”虽然早已料想到结果,但她还是礼貌地点点头,侧身让老者进来。
老者闻言,并没有立即进屋,而是站在门前,久久不语,他看着夏萤烛,沉默半晌,蓦然变了颜色,那双阅尽人世间百态,本该宠辱不惊的眸子,竟也印上了几分不知名的紧张和慌乱:“小友所言……可是真的?你真的……能让我再见故友一面么?”
他目不转睛看着夏萤烛,一双浑浊不堪的眸子里,满是期待和希望,又有隐隐的紧张和惧怕,与之气的气势相较,有些格格不入的怪异。
原来遗憾和执念,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智慧和淡泊在它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当然,莲斋应允过的事,一定会尽力办到。”夏萤烛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夜深风寒,老先生风尘仆仆前来,先进屋喝一盏热茶再说吧。”
“好,好。”老者连应几声,进了莲斋,收起纸伞,摘下披风,取了手套,这才坐在梨花木椅上,接过夏萤烛递来的热茶,浮了浮茶叶,轻啜了一口。
青瓷小盏中,茶水盈盈透绿,色泽清亮,异香扑鼻,只一小口,便驱散了周身寒意,令人神清气爽,当真是好茶。
老者夸赞了几句,便放下茶盏,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
莲斋,不过是间不大不小的屋子。
屋内摆着一个圆形紫铜小火炉,炉内火正旺,四下暖意洋洋,檀香阵阵扑鼻,闻之令人心神宁静。烛台上燃着两根银烛,墙上挂着一幅不知名的书画,上面画着一位手执紫色莲花、拈花微笑的古佛,画下是一方木桌,桌上摆着经文诗书,一盏灯,还有一叠枯干的菩提叶。
奇妙的是,桌上一页摊开的菩提叶上,上面竟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见此情景,老者不禁有些惊奇,转头看着夏萤烛:“敢问小友,桌上的菩提叶上,怎么会有字?”
夏萤烛闻言,抿嘴笑了:“老先生可曾听说过佛门至宝——贝叶经?昔日佛子在贝叶上抄写佛经,以示虔诚,而今宣京并无贝叶,只有菩提叶,故在菩提叶上抄写。”
“不想小友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心境,真让老夫刮目相看。”老者点点头,神色赞许。
夏萤烛摇摇头:“先生谬赞。可惜菩提叶薄脆,不似贝叶坚韧,更无贝叶宽大,只能消遣笔墨,不能存留于世。如过时心境,与今大不同,瞬息百变,亦不能存留。”
“小友当知,没有什么能长留于世。不论菩提叶还是贝叶,昨日或是今日,都不过无尽光阴中的过客罢了,荣华富贵,功名权势,终有一日会烟消云散,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守住心里的这点光,等到入土的那一天,将它一同埋葬罢了。”老者眉目愈发慈和。
“既是如此,老先生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老者垂下头,声音很轻很轻:“从前我一直以为,随着年岁愈大,很多事便能淡忘,至少能让我不再日日回想,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一天天老去,记性的确大不如前,有一些事也在慢慢消散,可我最想忘的,却怎么也忘不掉,想来就算有一日行将就木,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不会忘记,只能带着无尽遗憾离世……而今,我不想留这样的遗憾……”
“我明白了。”夏萤烛点点头,眸间光芒闪烁,她素白的双手轻叩着茶盖,淡淡开了言,“遗憾固然难释,却并非无法可释,只是……老先生既想释这遗憾,入这莲斋,没有代价可不行。”
代价么?
老者想了想,面色不动:“这条命……可算代价?”
夏萤烛闻言,猛然抬头,险些打翻了手里的茶盅:“先生怎么说这样的话?有什么东西,会比性命更重要?”
“比性命重要的东西不多,但每一样,都是性命换不来的。”老者摇摇头,看着地上的影子。
夏萤烛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银烛清辉,她身下空荡荡的,显得有些寂寥。
她没有影子……可眼前这位有影子的老者,却想舍弃生命,换另一样东西。
老者怔了一怔,抬头看着夏萤烛,一双浊眸智慧逼人,神态却无比温和:“小友现下不能理解,没有关系……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遗憾的东西不一样,执念亦是不同,只有失去的人才明白这种痛苦,旁人无法体会,也没有资格说道,老夫纵然无法体会小友的遗憾,但是……理解小友的痛楚……”
夏萤烛身子猛地一颤,脑中嗡地一声,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理解她?
多久没有听过这三个字了。
晃了晃身子,回过神来,突然想起自己没有眼泪,不管眨多少次眼,也没有泪水掉下来,立即神色一淡,恢复了之前的神态。
她如今是莲斋的主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在客人面前失态。
想到这里,她收敛心神,平复了心绪,看着老者:“失礼了。”想着,她又道,“老先生,我这莲斋虽替人了心愿,收取代价,不过收的,可不是性命。”
“还望小友明示。”
淡淡的檀香如雾如云,袅袅升起。
夏萤烛将手搭在梨花木桌上,轻声开了口:“便要看老先生最珍贵的,是什么了?”
“最珍贵的?”老者沉吟。
见到老者沉吟的模样,夏莹烛顿觉不妙,神色也变得肃穆起来。
今日这老者不简单!
可惜灵柩灯未亮,按照莲斋的规矩,她暂时不能问老者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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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出自王勃的《滕王阁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