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来

　　“圆圆。”

　　赵南嘉听到姐姐的声音，连忙转身去看。赵攸宁躺在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上，蜷着腿，身上盖着条旧棉被。她正病着，脸颊显出层潮红。

　　“圆圆。”赵攸宁又唤赵南嘉的小名。

　　赵南嘉见赵攸宁想坐起来，连忙去扶。她摸到姐姐的手，又糙又瘦，像竹签子串起来的，有些硌硌得慌。她知道她病得厉害，拿了厚衣裳给她裹好：“姐姐，我在呢。”

　　蜡烛昏黄的光拢在赵攸宁身上，显得病人眼神亮莹莹的。她从枕边摸出一只红布袋子，塞到赵南嘉手中：“我还有些钱。等明天我找个借口送你出府，你拿着这些钱，到别的地方讨生活。”

　　“姐姐！”赵南嘉握紧赵攸宁的手，她嘴唇翕动，明显是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口。

　　她的姐姐是一件礼物。
　　一件陈国送给燕国的礼物。

　　五年前陈国与燕国交战，作为战败一方的陈国除了要输纳岁币，还要送公主和亲。陈国皇帝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自然舍不得，便挑选其他适龄的宫女代嫁。

　　一来二去，选中了赵攸宁。

　　赵攸宁被册封为公主，赵南嘉舍不得姐姐远嫁，特意向陈国皇帝求了恩典，以贴身侍女的身份，随姐姐来到燕国。

　　可赵攸宁并非真正的公主，她和那些用来乞和的礼物没有什么不同。作为战胜一方的燕国，对待一件随手可得的礼物不会怎么上心，燕国皇帝并未留她居住在都城长安，而是草草给她和远在边境的琅琊郡王赐了婚。

　　琅琊郡王并非皇室宗亲，只是靠着祖上战功得了个“郡王”的虚衔。他本就是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子，成婚之后，更责怪赵攸宁这个敌国公主，连累他不能出将入相、成为天子近臣。

　　赵攸宁在郡王府饱受冷待，时间一长，就连仆从都在私下讥讽她。那些得宠的姬妾从不向她请安，明里暗里克扣起她的用度。

　　偏偏她是名义上的公主，两国邦交，注定她不能离开。

　　赵攸宁像是绘在画上美人，就算蒙了尘、发了霉、被虫蛀朽坏了，也不能离开那一框画布。

　　她被无形的钉子钉死了。

　　忽然，窗外传来爆竹噼噼啪啪的乱响声。赵南嘉嗅到几缕淡淡的硫磺味，忍不住皱了皱眉。

　　今日是除夕，琅琊郡王同他的那些姬妾们一起过年。赵攸宁住的偏僻，应该是听不到任何动静的，定是有人故意将爆竹放在了院门外，羞辱她这个郡王妃。

　　赵南嘉只觉一口恶气哽在喉头，她松开赵攸宁的手，抄起门边的扫把，起身就要往屋外走。

　　她要好好教训那些狗眼看人的家伙。

　　“圆圆！”

　　赵攸宁连忙喊住赵南嘉，“回来，圆圆！”

　　她担心她跟郡王府里的恶奴起冲突，一时心急，不住地咳嗽起来。

　　“圆圆，你也不听话吗？”

　　赵南嘉听着赵攸宁咳得愈发厉害，不由得顿住脚步，一种委屈的感觉自心底蔓延。她抬头看看四周，昏黄的烛光微微闪动着，家具漆黑的影落在白墙，被拉得斜长。

　　她莫名有些喘不过气，不自觉握紧了双手，颤抖着扔掉扫把，转身扑到赵攸宁的怀里：“我听话，姐姐，我听话......我们一起走吧，去哪里都好！”

　　赵攸宁似是无奈地笑笑：“好，我们一起走。”

　　谎话。
　　赵南嘉喜欢听，不愿意揭穿。

　　夜色深了，她照顾赵攸宁睡下。屋外的鞭炮声还没有停止，仿佛是觉察到赵攸宁的好脾气，响得肆无忌惮。病人根本无法得到安寝，蹙着眉，神色痛苦。

　　赵南嘉凝视姐姐消瘦的面容，那股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怒气再次从心底浮起。她记起自己小时候顽皮，爱捉蜻蜓。为了防止蜻蜓逃走，会在它尾巴上系个结实的死扣，用线捆好，然后塞进一个小瓶子里。

　　蜻蜓往往被困死。
　　她的姐姐，和蜻蜓没有区别。

　　赵南嘉很想听姐姐的话，不去理会郡王府这群人的挑衅。她也知道在深宅大院中，要理智，要小心，要隐忍，可她真的无法再忍受下去。

　　她的姐姐就要死了。
　　不能再忍下去，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赵南嘉直接冲到院子里，她本以为是几个恶奴在替主子耀武扬威，当看到琅琊郡王那张脸时，不禁愣了一下。

　　她名义上的姐夫，领着刁奴和宠妾，聚在姐姐的院门外。爆竹响着，满地乱红。

　　隔着雾似的烟，赵南嘉听到他对别的女子说：“假公主没几天好活，再放两挂鞭，驱驱她这院子里的晦气。等她死了，我哭上一哭，演出浪子回头的戏码，朝陛下讨点赏钱。”

　　他说：“反正是个假公主，就算陛下知道我只是做样子，也不好怪罪。燕国与陈国都是要脸面的，大家一团和气，一团和气。”

　　一团和气。

　　赵南嘉被气得发抖，想也没想，冲过去甩了琅琊郡王一个脆的。琅琊郡王猝不及防，被扇了个耳光，半边脸又红又肿。几名恶奴反应过来，瞬间将她按倒在地。

　　琅琊郡王认出赵南嘉，伸手扯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狗奴才，你算个什么东西？！”

　　赵南嘉忍着疼，咬牙不说话。

　　琅琊郡王讨厌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滩恶心的秽物。他才要发作，忽然间像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又笑起来：“假公主挺喜欢你这个小奴才的，你说，我把你扔到井里，等明天再捞出来给她瞧瞧，她会怎么办呢？”

　　“你......！”赵南嘉只说了一个字，就被身后的恶奴捂住了口鼻。他们掐住她的脖子，架着她来到井边。

　　赵南嘉试图挣脱，但因为被掐住了咽喉，全身用不上一点劲儿，和被渔网紧缚住的鱼一样，徒劳地挣扎。

　　她的视线愈发模糊，什么都瞧不清楚。她清楚自己就要死了，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赵南嘉不想让赵攸宁看到自己的尸体。
　　她的姐姐会死的。

　　赵南嘉拼尽力气试图挣脱，急切间，她觉得眼前一花，还没有反应过来，冷水便灌到了口鼻之中。

　　她被丢进了井里。

　　古井幽暗，赵南嘉所见尽是空茫茫的黑。她忽然记起自己煮了一锅饺子，打算和姐姐一起过年时吃的。她还没来得把这件事及告诉姐姐，过一会儿那饺子就要凉了。

　　她死在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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