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依雪

　　［南越 监察司］
　　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到处可以听到凄厉的惨叫声和痛苦的呻吟声，空气里腐木混合着血腥味儿，只往人鼻子里钻。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暗红色的，青砖墙上还残留着不知道谁的血迹，每往里走一步，都会让人觉得是离地狱又近了一步 。
　　这里的一切都与那么谪仙般的身影格格不入，银白色的衣袍在昏暗之中显得格外扎眼，但却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敢在那人身上多停留片刻，因为没有人希望自己是下一个在这里血溅五步的人 。
　　白雪洲提着食盒一直往里走，直到那些听着令人发怵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身后，他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符，镶进面前墙上的凹壁间，墙面瞬时翻转，露出一段狭窄悠长的通道……
　　这是白雪洲在越国吞并北齐之后，第一次来见沈重，也会是最后一次 ……
　　沈重被关在监察司里最特别的牢房里，用池乐的话来说就是牢房中的VIP套房，虽然他听不大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想到白乐说这话时戏谑的语气，就知道是在调侃他特别优待了沈重 。
　　通道的尽头是间空旷的石室，其实石室本身并不大，之所以显得空旷，是因为这里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桌两凳 。
　　白雪洲看着眼前的沈重，依旧是一袭华贵紫衣，金冠束发，比之外面那些被酷刑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北齐锦衣卫，他们头儿的境遇可谓是相当好了。
　　坐在床上的沈重以为又是那个每日定时前来送饭的哑奴，不慎在意的抬头，不想入眼的却是那人 ……
　　一席暗秀银纹的月白长袍，如玉般精雕细琢的清俊容颜，还有那双镀上万年冰霜的眸子，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初见之时……
　　自己曾赞叹过，只有这样清雅又不失高贵的衣袍才衬得上谪仙一般的雪公子 。
　　那人当时虽只是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但从那之后却是为他一身素白，再无他色，自己曾无比欢喜他的这片深情，可如今想来，却是这般可笑啊！
　　他虽是被囚于此，但却也知道如今池乐已经掌管了整个检察司，而面前的人也已被升为情讯处主办，以他如今不过双十的年岁比起他那个人到中年才坐上刑部尚书位子的爹不知强了多少。
　　今日他只身前来却未着官服，反而是一袭银白，再看他从食盒中取出的菜肴，道道精致，全是他爱吃的北齐口味儿，聪明如沈重，又怎会看不明白他今日的来意呢 ！
　　沈重嗤笑一声 ：“越国对待将死的阶下囚一向都是这样宽仁吗？”
　　回答他的只有白雪洲低头摆菜时，碟碗碰撞发出的一声脆响。
　　沈重深知他的性子，自觉讨了个没趣儿，便从床上起身来到桌前坐下，待白雪洲将菜尽数摆取出摆好，又将那壶“专门”为他准备的烈酒也取出放在一边，才又问道：“怎么只有你来，诺儿呢？”
　　白雪洲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沈重，不过短短月余时间，这人竟是生了不少白发，眉宇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肃杀之意也添了几分颓然，那双曾经戏笑中带着无形杀意的眸子里也失了往日的神采 ……
　　良久，他才开口说了进来以后的第一句话：“我猜你并不想让她看见你如今这般模样，所以前几日便编了个借口将她哄去郊外的庄子散心了。” 说完，却见沈重眼里闪过一丝戾色便又道：“池乐的夫人也去了。”
　　这是他的解释，沈重听懂了。如今北齐覆灭，他作为北齐第一权臣，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沈诺是他唯一的妹妹，如今这时局，对她一个弱女子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白雪洲明白他的担心，于是告诉他同行的还有池乐的妻子，就是表明了池乐会护着沈诺，这样一来无论是南越势力还是北齐残部，都不会有人愿意冒着得罪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池大人的风险，去杀一个已经不再有什么利用价值的沈诺。
　　沈重很感谢白雪洲今天为他带来了妹妹的消息，若说在这世间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或许就只有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了。
　　至于眼前这人，呵！一向是个没有心的，他不想着如何算计别人就不错了……
　　白雪洲没想到他二人竟能如此安稳的吃下这顿饭，就好像……好像还在北齐的时候一样。
　　他只是一个周游各国的商贾公子，而他是权倾朝野，但却常被人讥笑耽于男色的锦衣卫镇抚司大人。
　　两人都吃得极慢，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二人的对话在旁人听来可能是没头没尾的，但白雪洲了解沈重，沈重易懂得白雪洲，有些话无需多言，有些事无需解释，他们心里都明白。
　　但一顿饭总有吃完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离别的时刻了。 白雪洲看着沈重面色平淡的准备倒酒，忽的伸手按住了他的手，问道：“你就一点都不怨我吗？”
　　白雪洲不知道问出这话时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一定是从未有过的复杂，因为他此刻的心绪便是从未有过的杂乱。
　　作为暗探，作为南越这一代最优秀的暗探，他很早便学会了洞悉时局，揣测人心，他的大脑每分每秒都在高速运转，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如果不这样，极有可能下一秒他的脑子就再也不用转了。久而久之，那些谨慎、心机、冷血的东西便刻进了他的骨子里，甚至让他觉得也许自己天生就是这一类人。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沈重面前时，他会渐渐表露出最真实的喜恶，会忍不住对他的许多幼稚行为冷嘲热讽，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那么一点点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心性。……
　　白雪洲不想或者说是不敢深究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下意识的将他们归做是一种习惯。
　　习惯嘛！总是可以改掉的，身为暗探，他是不能有习惯的……
　　沈重看着有些失常的白雪洲恍了下神，随即又低头自嘲一笑，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从 白雪洲的手下抽出，抄起了一旁的酒壶，踱步来到这昏暗时事里唯一能够透进一丝光亮的小窗前，仔细感受那缕阳光若有似无的气息。
　　他淡淡开口道：“池乐那小子虽是不着调的很，但却活得比你我都要通透，这天下大势，无非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无论是北齐还是南越，最终都难抵时间的蹉磨，可怜你我生来便注定被困在这些尔虞我诈之中，说到底也不过是被命运左右的可悲可叹之人罢了！”
　　白雪洲起身来到沈重身后，有些呆怔地望着他，这样的沈重虽在眼前，却让他觉得远在天边。
　　被命运左右的可悲可叹之人吗？还真是贴切得紧呢！
　　沈重突然回身拥住了白雪洲，白雪洲下意识后退一步，沈重便将他圈得更紧：“别动，就让我再抱一会儿。”
　　白雪洲没有继续推拒，反而是颇为乖顺地将手环上他的腰，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怀里，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直至心跳都融作一处。
　　不知过了多久，白雪洲感觉到沈重拿着酒壶的手离开了他的腰，听见了那人饮酒的咕嘟声，看见了那人微微起伏的喉结……
　　“啪！”酒壶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几乎同一时刻沈重也脱力般的松开了白雪洲跪在地上。
　　他仰头盯着那副依旧冷峻的面孔，无比吃力的抬手揪住他一片衣角固执问道：“这么些年，你可曾有…哪怕一刻为我……心动吗？”
　　回应他的依旧是白雪洲的沉默。
　　沈重凄然失笑：“小雪公子…最后连句谎话都不愿说了吗？你……你究竟有没有心的，你可知我…已……已经……”已经什么？后面的话他到底是没有机会说完了。合上眼的那一刻，一滴晶莹的泪水从沈重眼角滑落。
　　白雪洲僵着身子看着沈仲咽了最后一口气，沈重的鲜血沁红了他的衣衫，也灼痛了他的双眼。他蹲下身颤着手为沈重擦去了嘴角残留的血迹。余光瞥见他手上好像握着什么东西，便伸手去拿……
　　“啪嗒”泪水终是从他泛红的眼角滑落，滴在沈重脸上，覆逐着原先那道泪痕隐入鬓边，随后消散在虚无之中。
　　白雪洲呆呆的看着手上那缕乌黑青丝缠成的同心结，屋子里静寂一片，好似他再也不会跳动的心。池乐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 白雪洲像个木头人似的跪在沈重旁边，眼神呆滞，握着手上的那个同心结一动不动。
　　情讯处的人来报说白雪洲已经进来了将近四个时辰，也不知道他这样跪了多久。
　　池乐叹了口气，走过去一探，果然！尸体都已经硬了……
　　那天的最后池乐也没法子了，只能一手刀将白雪洲劈晕过去，让情讯处的人带回了白府。
　　沈重的后事也是池乐为他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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