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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傍晚时候,云彩十分漂亮,浮在天上,叫人一眼即心醉。这样的景色下,我总会想起茉莉。茉莉,是我的女友。
我与茉莉在动物园里的熊猫馆第一次见面。
她穿着动物园售卖的游客衫,上面印着正吃竹子的Q版熊猫。熊猫馆人很多,游客挤来挤去,我被挤得撞在她身上。她冲我笑笑,然后继续摆弄着相机,眼睛直勾勾盯着玻璃的另一边。嘴里嘟哝着什么,声音很轻很柔,我却听得清楚。
“好可爱的熊猫啊,想养。”
我的心脏仿佛浸进碳酸汽水,一阵激灵。眼睛不由自主朝她那儿瞧。也许是我瞟她的眼神太过明显,她转过脑袋,和我打招呼。
我愣住,脑海中不由浮起一句歌词“没有预兆,出乎意料,竟然先对我示好。”
“哈喽?”她笑,在我眼前挥挥手,是试探我是否在发呆。
嗯?嗯嗯,不好意思,刚刚有点发愣。”我觉得脸上热气腾腾,知道自己脸红。想将脸撇开,但又想看她,于是又直直楞在那里。
她又笑,露出的牙齿又白又净。我感到脸上的热气更盛了。
后来她与我提起我们的第一次相见。大笑着,说我那时呆呆得像头笨鹅。我听了又恼又羞,哪儿有把女人比作鹅的啊?
明明心里想这么回她,嘴里却吐出一句,看起来有那么笨吗?她停住笑,非常认真的,向我展示了手机中的一张照片。
照片的内容,是一张素描,画的是她眼中第一次见面的我。画面中的我眼神游移,神情羞赦,显得有些呆滞。穿的也是动物园卖的游客衫,不过印的是Q版鹅。我看了看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游客衫上的Q版鹅,确实像。
耳边又是她笑起来,连着问我几句,像不像?不像吗?我恼起来,刺她一句,还我像鹅?我看你像个蠢熊猫!她故作惊讶的啊一声,又故作惊讶的哎一声,戳戳我的脸,问,我怎么像蠢熊猫?怎么个像法儿?
我不想搭理她,把脸别过去。她戳罢我的脸,见我不理她,又捏捏我的腰,我还是不动,她又用她的手指将我的手腕圈起,我依然不动。她服了软,在耳边和我撒娇,可我存了心思想逗她,于是依然不理。
她静下来,将一支手撑在我大腿上,另一支手攀着我的肩,将我扭过来,朝我嘴唇啾了一口。我抬眼看她,只看见她眼中细碎地跳跃着的光。她弯弯眼眸,软下声音:“有什么关系嘛?就算你是笨鹅我也喜欢你的。”
她定定地看着我,非常认真的。她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好像羽毛一样,轻轻的,痒痒的。我有些不适应,睫毛颤几下。
她的手指在我的额头上轻敲。一下又一下,点着。她说:“阿弥,小弥,弥弥…”的叫着我的名字。
她喜欢我的名字。她喜欢念出来,也不理会我是否回应,只是一遍又一遍,轻轻地,“阿弥,小弥,弥弥…”
她喜欢看着我的眼睛,这时候总念我的名字。我喜欢这样的声音,絮絮的,全身心都很放松,不想动作,任由她念着瞧我。只是往往过一会儿,我就会打哈欠,有了困意。她会笑笑,眼睛还是看我,声音轻轻地,困了就睡吧,我陪着你。
我开始还不习惯在旁人视线下睡着。后来却越发轻松了。我总是在茉莉身边沉沉睡去,在她用眼睛看着我眼睛的时候,在她念我名字的时候。
我和茉莉的感情越发好了。表现是我们同居了。
我觉得同居是一个带有侵略性的行为。我极其不喜欢自己的气味和别人的气味混在一起,这会让我觉得自己的空间缩小了。但同时,我又是一个不喜欢安静的人。我喜欢喧闹的环境,喜欢人的说话声。我总是在平板上一直播放综艺,开得很大声。这样我会感到安心。
我们商量同居时就提过这个问题。我知道茉莉对影视节目没有兴趣,也肯定不喜欢这个习惯。我同她讲时绰绰不安。既希望她能接受,我能保留我的生活,又想要她拒绝,怕打扰到她。她那时候露出窃笑的神色。
我有些迷惑,又有些委屈,静默地看着她。
她问,你想要吵闹的环境?
我点头。
她问,一定要是综艺的声音吗?
我摇头。
她说,那就好办了,我会一直一直和你讲话,发出声音的。
我有些惊讶。
她说,因为想要同居,想和阿弥在一起,但我不喜欢综艺,你不喜欢安静。所以让我发出声音好了。我会努力的!
她看着我眼睛,很认真地说。我有些发愣。
你会一直一直说话吗?我问。
我会哦,她回答。
茉莉确实做到了。我在家时,她一直一直说话。我精神的时候,我们会聊天。我疲乏时,我们在沙发上,她偎在我怀里,轻轻念我的名字:“阿弥,小弥,弥弥…”
我是个非常麻烦的人。我的父母,过往每一任,都是这么评价的。我不喜欢把自己和别人的东西放在一起,不喜欢别人进我的卧室,不喜欢别人不和我说话,不喜欢安静,不喜欢吵架,不喜欢随意评价我,不喜欢给我定性,不喜欢别人说我不自信,不喜欢别人承诺,不喜欢别人承诺了不履行,不喜欢破碎,不喜欢分别,不喜欢离开。
我讨厌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也喜欢许多。喜欢整洁,喜欢分类,喜欢漫无目的地走,喜欢风,喜欢蓝色,喜欢包容,喜欢大海的波浪声,喜欢妈妈呼唤小孩子的急切,喜欢被需要,喜欢被求助,喜欢帮忙,喜欢黏在一起,喜欢同伴这个词,喜欢永远,喜欢海枯石烂,喜欢履行了的诺言,喜欢定性,喜欢平静,喜欢茉莉。
我对她说:“喜欢茉莉。”
她对我说:“喜欢阿弥。”
我很少回忆,那是很痛苦的。但有时候,记忆的来临就像自然灾害,等你意识到自己陷入回忆,已经无法挣脱了。
我一年中会有几次上面的时刻,站在我父母墓前的时候。
带两个装满土的花盆。带一束茉莉花,我妈最喜欢的。带两个家后街的烧饼,我爸爱吃的。带拼图,图案是假面骑士,他们都喜欢,那就买两份。哦,哦,还有红烧面,我妈喜欢吃的,虽然喜欢吃的是我爸的版本,但我还是带来一份,我自己做的。
来了。我蹲在墓前,把花盆摆好,拿了铲子,把给他们的东西埋进去。
埋好,摆整齐。然后拿手机拍照,5个花盆的合影。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埋了很多东西。明信片,工资单,展览门票,电影票,花种,游戏卡带,唱片。
母亲喜欢摄影,我其实想过买一台相机。她有相中的款式,但是太贵,我买不起,于是买了拍立得。父亲喜欢读爱情小说,我就把书上几个他读了会感动的片段抄下来。书我看完了还要捐,不能埋。
我蹲在这里,看着天色由青变得橙。站起来,扶着碑,揉一揉腿,蹲麻了。
我揉着,耳边只有秋天的寒风。
我走出去。回家,见到茉莉。茉莉披散着头发,在做晚饭。面。
我走到厨房去,从后面抱住她。她看见我,就说话。我感受到她的身躯在振动,可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耳边只有墓园里呼呼的风声。
茉莉转过身来抱住我,揉揉我的耳朵。问我:“那里冷吗?”我点点头。很冷,什么声音都没有,要冻死了。
茉莉把我抱得更紧了。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她在我耳边叫我的名字:
“阿弥,小弥,弥弥…”
我感到暖和。茉莉拉开我,反身将我抵在料理台上。她啄吻着我的脸颊,热热的,湿湿的。一点一点向上,吻到我的眼睑旁,停住。她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她的唇瓣一闭一合,我听到,阿弥,不要哭了,我在和你说话呢。
哭?我这时才感觉到,脸颊上有两痕湿的热感。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的额头相抵。她在说话,她在呼唤我的名字,而我听得见。
她轻轻唤我:“阿弥,小弥,弥弥…”
我说,茉莉,对不起。
她笑了,唇沾上我的唇。
“和我说说以前吧。”
“本来都是好好的。”
“高三成绩名列前茅,作为奖励,央求父母代我去参加一位作家的新书签售会。”
我顿了顿。茉莉看着我。
“那个作家,我很喜欢,我爸也是。他特别擅长描写爱情,他形容爱情是‘两块不完整拼图所构成的圆满’。我喜欢这个比喻。也喜欢爱情。”
我沉醉于艺术作品里的爱情。尤爱怪胎与怪胎的结合,病态与扭曲的情感。
“我曾尝试自己写一个故事。一个瞎子和一个聋子相爱。瞎子看不见,需要聋子引导她。聋子听不到,需要瞎子为他做手势翻译。他们如连体婴儿一样,待人接物,任何事,都一起做。他们不能分开,不能离开彼此。”
我看着茉莉,停下。茉莉笑吟吟地看着我,最后分开了吗?
“不是。”我摇摇头,“瞎子因为车祸死了,聋子活不下去,卧轨自杀了。”
“这个结局倒是挺合适的。”茉莉看着我,笑着。我感到一些奇怪,问她,你不会觉得我很变态吗?
“有许多关于爱情的故事要比这个变态很多吧?而且你不是也说,两个人最后在一起了吗?”茉莉用手托着下巴。
“我以为正常人听到这个结局会感到伤心”我说。
“是啊。”她点点头,弯着唇凑上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啄我一下,又离开,“阿弥的父母是死于意外吧?”
“是的,车祸。死在代我开签售会的路上。”我平静地说,嗓音没有一丝颤抖,也没有一丝泣音。我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情绪。“毕竟,我的父母是因我而死的。”
“ 我曾经感到无比的怨恨和自严。内疚,愧疚,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我不停地幻想如果自己没有提那个要求,如果自己没有索要奖励,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后悔。”
之后请假。“一星期。”我整天整夜地拍照。“拍这个房子的每个角落,每个物品。然后看书。”躺在地上,或者沙发,或者这个房子的任意一个角落。趴在地上看,或者不吃饭。饿了就吃饼干,渴了就喝白开水。这样周而复始,一日又一日。”一周以后,我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
“我把房子卖了。在江边又买了一套公寓。两室一厅。一个人很合适…”我看见茉莉的眼睛,意识到我的叙述是混乱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想,明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太自我了,这样怎么会有人喜欢。道了歉之后,也还是我行我素。我还向她承诺自己绝对会改。根本没有做到。我真是讨厌。
“阿弥。”
她唤我名字。笑吟吟地。
“我们去看医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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