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眼药水
莫寻死了。
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倒在雨中,司机慌乱地拨打急救电话,酝酿许久的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整个世界,雨幕中,救护车红蓝灯光呼啸。
一场大雨,浇在久经暑热的马路上、浇在蔫巴巴的花草上。雨水沿着地面的起伏汇聚成半透明的线,蜿蜒交织,整座城市像是覆盖着一层透明的、满是褶皱的薄膜,蒸腾在这片白茫茫的水汽中,闷得人喘不上来气。
莫寻孤独的飘荡在这场大雨中,随着沉睡的已然面目全非的自己的尸体,从黑夜,到白天,再到黑夜。
雨断断续续地下,在这正值苦夏的天气里下了一个多星期,暑气燥闷早已散去,蒸腾的水汽也被冲散,转而变成了附骨的寒凉,一如停尸间中惨白的灯光、透着森森寒意的冷柜。
莫寻不能离开自己的身体太远,也记不太清自己生前发生过什么,只能在光影交错时模糊看见几道虚影,细看又辨不真切。他依稀听到了一些医生护士的碎语,他们提起他时不乏同情和唏嘘,但他却总觉得他们口中的那个莫影帝很陌生,不是他。所以一直到现在,他其实也只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在这世上无亲无故,甚至无人收敛尸骨。
直到一个男人的出现。
这个人穿着黑色的西服正装,简单肃穆。他俊美到锋利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疲倦,衣上褶皱和额前潮湿的碎发则带着昼夜不休赶过来的风尘仆仆。莫寻恍惚地看着他,突然就将他的脸与恍惚时的一道模糊虚影对上了,连带着想起来的还有他的名字。
陆盛。
陆盛站在门外,半晌,自嘲地笑了笑。得知消息后不敢置信地抛下所有事情,一心只想回来亲自确认真假的是他自己,现在站在冰冷的停尸间外,腿上如同灌了铅,半天挪不开半步的依然是他自己。
莫寻无意识地走上前,走到他身前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盛衣摆裤脚尤带水痕,他裹挟着一身凉意,径直向前,穿过了莫寻虚幻的怀抱,停在了盖着白布的那具尸体前。
莫寻站在原地,看着他从自己的身体穿过,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死了七天了。而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陆盛修长的手指握住了白布的一角,指节隐隐发白。他轻眨了眨眼,下一秒,他干脆利落地掀开了那块白布,动作间完全看不出他在门外沉默半晌的伫立。
陆盛眼睛都不眨地看了很久,最后盯着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冷嗤道:“真丑。”
想了想,他尤为不解气地继续骂:“活该。”
莫寻在旁边看着,能清楚地看见他被雨水冲刷过似的潮湿眼眸、压抑着一抹红的眼尾,和眼下疲倦的乌青。
看着那紧抿到失去血色的唇,虽然他依然想不起来生前的事情,但此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人强撑着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脊背下,浓重到化不开的复杂情绪。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莫寻只来得及从中读出最为明显的浓重到让人失语的悲伤,不等他解读出更多,他发现他竟然突然离开了自己的尸体,改为跟在了陆盛的身边。
陆盛去办理完遗体的认领手续,然后开车离开。莫寻就跟着他,去到了一个让他感觉很熟悉的房子。
房子明显是久未有人居住的状态,围栏上藤蔓肆意,院内杂草丛生,门一打开,门外光线涌入室内,光线中漂浮的都是细小的尘埃,家具上也落着一层灰尘。
陆盛随手脱下纯黑的西装外套,看了客厅里蒙着一层灰的橘色沙发一会儿,挽起衬衫袖子,找到同样落了灰的打扫工具,默不作声地将这个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房子里的摆设丝毫未变,就连落在地毯上的抱枕,都好像三年前的旧日场景重现眼前。
莫寻眼前依稀闪现一幕争吵的画面碎片,可当他想要去寻找的时候,那些记忆碎片却又怎么都不肯再次出现。他只能继续看向陆盛,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陆盛站在收拾干净后焕然一新的客厅里茫然地环视一圈,就那么站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铃声突然响起,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刺耳,却正好打破了这种窒息的沉默。陆盛从外套口袋里翻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备注的“刘助理”,他一边接通电话,一边缓步走到房门外,从裤兜里抽出一支烟:“……都安排好了?”
五官俊美凌厉的男人靠着门框,深邃漆黑的眼眸望着院内萧条的草木,眼下青黑未散,眼尾还带着些红,憔悴,又带着独特的锋利感,并不显得狼狈落魄。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他点烟的手一顿,敛眸看着跳动的幽蓝火苗,半晌,才含糊“嗯”了一声,点着烟,把打火机重新塞回口袋。
天色渐渐昏暗,天边残阳惨淡,风过,带着不应该属于夏日的寒意。
陆盛取下燃烧后尾端猩红的香烟,盯着明明灭灭的火星,指尖轻敲,掸去零落的灰烬:“不需要办葬礼……他喜静。都这么多天过去了,找个风景好点的墓地,让他趁早安生吧。”
他声音比夜风还凉,又很平稳,好似在说一件最稀疏平常不过的小事:“记得找双人的墓地,旁边的先空着,选好了发给我看看。”
莫寻被他这句话惊到,眸光不自觉颤动。电话对面的助理更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生怕自家老板想不开。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要怎么劝说,陆盛就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黑得太快的夜色中,望着手中只吸了一口,现在已经快要燃烧到尽头的烟,踏过一地萧条,上了停在别墅院子外面的车。
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不想再进入那个死寂的熟悉空间,他连外套都没拿,头也不回地坐上车,随手将烧到烟蒂的香烟按灭在车内的烟灰缸里,转动钥匙,打着火。
莫寻跟着他,坐到他旁边。他下意识去扣安全带,手指却从带子上穿过。
陆盛若有所觉地看向副驾驶,又在隔着车窗玻璃看到那栋大门紧锁的房子后,如同被什么刺痛一般,自嘲地将视线从空无一人的副驾驶座位收回。
他再不看身侧一眼,目不斜视地驱车离开了这里。
莫寻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以一个卡在超速边缘的速度,穿过愈发深沉的夜色,去了另一个更大、更漂亮、也更冷清的房子。
陆盛回到家,带着一身停尸间中消毒水和旧房子里腐朽的灰尘混杂的气味,先去冲了个澡,换上睡衣,然后径直走进二楼一个上了锁的房间。
他关上门,房间重新锁住,室内一片漆黑。
陆盛对这个房间的布局很熟悉,不开灯也能信步走动。莫寻却在这片黑暗中迷了路。
莫寻想不通,游魂为什么还会夜盲。不过好在,陆盛打开了一盏台灯。
灯光驱散黑暗,房间内的景象映入莫寻眼中,他被震撼在原地,彻底失语。
在他的眼前,台灯光晕照亮的所有空间里都摆放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展柜。展柜上,则是各种角度、各种造型下的同一张脸。海报杂志、喜怒哀乐、西装革履,长袍广袖……全部都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
每一个展柜上的东西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一些杂志和相册的边缘,还有着明显的经常翻看留下的痕迹。
而这张脸是属于他的——还活着的他。也是这个时候,他才隐隐意识到停尸间中,陆盛看到他的尸体后眸中所有复杂情绪的来源。
那眸中压抑着的入骨悲痛之下是隐忍无声的情深。
莫寻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觉得害怕,毕竟有那么一个人以这般狂热的态度迷恋着他,将有关他的一切都收集在这个房间里。一瞬间面对着这么多张似像非像的放大了的脸,就算那张脸是属于他自己的,也会让人心中怪异。
但除震惊之外,他竟然并没有什么其它反感的情绪。甚至于……他孤独太久之后,始终困惑无力、动荡不休的内心在这一刻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光源最明亮的地方,暖黄灯光笼罩一盏台灯,一张矮桌,一个柔软的沙发,还有一个正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相册的人。
陆盛的视线停在相册第一页的一张合影上,攥着相册塑封的手指都逐渐失去了血色,依然半天不敢往后翻。他抬手想去摸烟,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
陆盛一下子卸去了所有的力气,脱力地合上相册重新放到桌子上,躺进沙发里,闭上了眼,乍一看像是睡着了一样。
莫寻站在他身前,却分明看到了他紧闭的眼尾晕开浅浅的红,眼睫也一点点被温热的液体浸湿,有细碎的光点停驻在他睫尖。
莫寻想翻开静静躺在桌子上的那本相册,手指却不出所料的穿过了精致的相册封面,而他则感受不到任何的触觉反馈。
他从医院闲聊的护士那里听到过有关他生前的只言片语。他好像曾经是个很有名气的演员,有很多人喜欢、追捧、羡慕。她们说得零碎,他听得也模糊,只知道后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他的名声一落千丈,逐渐销声匿迹。她们唏嘘着,没想到他最后竟然落得这么个凄凉下场,连尸体都没有人认领。
莫寻不知道自己还会维持现在这个状态多久。他原本以为自己会随着那具日渐腐败的尸体一起在火焰中被焚烧成灰烬,或者继续被困在永无休止的孤独之中,直到连灵魂都麻木枯竭。可现在却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在全世界都将他遗忘的时候,将所有他曾留下的痕迹鲜明无比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这里的每一幅海报、每一张照片,都好像是那个将有关他的一切小心珍藏的人正温柔地、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告诉着他——
他曾在这个世界上灿烂的活过。
对一个从睁开眼睛开始就始终在雨中或冰冷的停尸间里孤独漂泊的游魂来说,即使记忆遗失,声名不再,尸骨腐朽,灵魂无依,也至少会有那么一个人将会一直一直记得他的存在——这种深情,他无法不动容。
可惜,他已经死去很久,成为了一抹孤魂。他无法被看见、无法被听见,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消散。他没有办法寻回失去的记忆,也回忆不起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就算有再多的动容,现在好像也已经太迟了……
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下一秒,莫寻手中骤然一热,掌心中多出一个硌手的东西。
从死亡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任何感知觉的莫寻惊讶地伸出手,看着掌心上那个小小的瓶子。
瓶子不大,正安安稳稳地躺在他半透明的苍白掌心中。瓶子整体呈现水滴形状,瓶口正好是尖尖的水滴顶部。瓶身淡金透明,正反面都贴着标签,透过瓶身可以看见瓶子里彩色的液体。
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交织却不相融,像是雨后倒映着彩虹的泛着波澜的清澈溪水。
比起这梦幻到诡异的液体,莫寻的目光完全被瓶身上的标签所吸引。
标签上的字是漂亮的钢笔手写体,白底黑字,正面写着“男配眼药水”,背面写着“专治眼瞎,一滴复明”。
莫寻:……?
如果迷惑可以实质化,那么他现在一定满脑袋都是问号。
莫寻仅剩的理智告诉他,来历不明的三无产品不能随便用,突然出现的眼药水更加不能随便往眼睛里滴。但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地打开了那瓶眼药水尖尖的瓶盖,他仰起头,将水滴瓶口对准了睁开的眼睛——
左眼,右眼。
随着手指挤压瓶身的动作,七彩的液体流出,分别滴落在他无法闭合的眼睛上。液体所到之处一片灼热,热度顺着眼部神经一路传导向大脑中枢,他眼前白光一闪,记忆被那彩色的药水裹挟着整个灌进了脑子里,他的脑海中突然就多了许多东西。
记忆渐渐清晰,莫寻也逐渐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眸中除了止不住的酸涩潮湿,还有散不去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脑海中多出的内容除了他遗忘的生前的记忆,还有一本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