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水

　　打电话给搬家公司后，张恨水突然觉得口干，想去接杯水喝。接着又想起来自己早已把杯子封装好，于是作罢，去阳台抽了一支烟。
　　早秋的北京，风烈的很。她受不了这一遭，烟抽了没几下就摁灭在栏杆上。将烟蒂扔在垃圾桶里，她又重新窝在了沙发上。
　　捏起眉心，摁了摁太阳穴。抬眼，她看到门口堆放的那本英汉大词典。
　　这时候搬家公司回了电话，说人已经在楼下了。张恨水收了神，拿了小区门禁卡下楼。登记、上楼，她抱着肩膀，看着工人们把一件一件封装好的家具搬离，手指攒了攒，突然又想抽烟了。
　　最后搬走东西的小哥指着门口堆放的一摞书，问道:“这些书，你还要吗？”
　　张恨水还是抽走了最上面的英汉大词典。书皮掉了一半，纸张也黄得要发霉了。接着她冲那小哥说：“剩下的书，你都搬走吧。”
　　翻开词典，扉页上用幼稚的笔迹写着自己的名字，后面又用红笔写了很大的“HATE WATER”。
　　那是她一整个青春时光的开场白。

　　景阳中学的大门前有一段很长的上坡，前任校长曾在一次开学典礼上称其为升学坡。而调皮的学生们则戏称其为送命坡。学校后门的山有一块公墓，校址被当地人诟病许久。校方多次计划搬迁，后因经费不够计划泡汤。两个名称并存于官方和民间。
　　抛开这些不谈，学校前门的上坡路还是挺美好的。
　　两侧高大的乔木和低低的围墙，再往外扩展是更高的建筑，乔木的枝干向外伸展，又被楼房遏制住步伐，于是最新的芽又向上长，几乎是完全遮蔽住了这片小天地。
　　十五六岁的张恨水，攥着书包两边的带子，等着出租车师傅把行李从后备箱一件一件卸下来。东西很沉，她拒绝了门口高年级同学的帮忙，自己经过询问找到了宿舍，来回几次，最后把所有物品安放在自己的床位上。一切就绪。她正准备出门，有个阿姨提着两大包走进宿舍来，又退一步看了看门牌，嚷嚷着：“203！小宝，这总是你的宿舍了吧?”
　　后面的女生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应该就是这了。”
　　女生打扮得很随意，简单的上衣和阔腿裤。张恨水往后退了几步，让她们母女二人先进来。谁知阿姨一把东西放下，就热情地来跟她搭话：“小同学，你和我宝以后就是一个寝室的了，你们要互相帮助、一起进步哦!”她又转过去收拾被褥，随口问道：“你初中在哪上的啊？”张恨水犹豫了一下，小声回答到：“山阴中学。”接着又迅速说了一句：“阿姨我有事，先去教室了。”
　　到走廊上，凝滞的空气一下子轻松起来。张恨水大呼了一口气。
　　张恨水在想里面的母女俩会说什么。母亲会对女儿讲，山阴中学出来的品行都不怎么样，你别跟她一起混坏了；女儿会说，没事的，妈，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和她来往的；母亲会说这孩子怎么没家长来送啊，真可怜。其实更可能的情况是她们根本不会过多地谈到她，顶多是母亲会嘟囔一句这孩子怎么莽莽撞撞的。但张恨水就会这样想，控制不住地这样想。她一向对自己，怀揣着最深的恶意。
　　从宿舍楼走到教室，张恨水幻想了无数次她们会在背后怎么编排自己。
　　走进教室，一堆人围在讲台前的桌子那里。围绕的中心是一个发亮的头颅，中心地带寸草不生，郊区地带明显刚被剃过，有很短的青茬。这大概就是新班主任胡善山了。她战战兢兢地排在自以为的队伍里，前面不断有家长涌进来报名。直到教室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张恨水才终于把报名表交了上去。班主任扫了眼表格，又向上瞟了眼她，随口问道：“中考成绩多少？”张恨水小声报上自己的成绩。胡善山没听清，她又报了一遍。
　　胡善山这才抬起头望着她，笑眯眯地让她拿着缴费单去综合楼缴费，又关怀地问她宿舍安排好了没有。她如一回答。
　　老胡把她的名字写到另一张纸上。张恨水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已经零零星星记了几个人。
　　老胡继续记着，嘴上又说：“张同学，现在暂时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去学校餐厅吃中饭。或者随便在校园逛逛——尽管这校园也没啥好逛的。教材晚上统一发。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去买一些必要的书籍之类的，比如英汉大词典。我猜你会用得到。”
　　张恨水应声。刚还想问点什么，又有家长挤上前来。她踱踱步，从教室离开。
　　书店在哪？这是她刚才一直想问的。
　　所幸校园不大，她从教学楼向前走，没一会就看到右边的小路尽头是一家书店。
　　刚开学，书店工作人员还在忙着进货卸货。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堆的摞摞没开封的书，走到前台轻轻扣了扣前台的桌子：“你好，不好意思，请问一下这里有英汉大词典吗？”
　　前台的姐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用食指指了指书店最里面，语速很快：“应该就在那里面，你自己找找。”还没等张恨水回应，她又接起了电话，“喂你好，书到了吗？”边说边往外走。
　　张恨水只得自己往里走。
　　英汉大词典高高在上地摆在书架最上面。她犯了难，和书远远对峙着。词典像一位高贵的王子，窃窃耻笑着她。
　　碰巧有人往这边来。男生留着很干净的寸头，肤色很黑，整个人透露出既简单又笨拙的感觉。他径直走过来拿了书。他站在原地翻了翻正准备离开，发现张恨水一直盯着他看，皱皱眉。
　　“同学，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面相很凶，声音比较温和。
　　这是张恨水对李临川的第一印象。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帮我取一下最顶上的那本英汉大词典吗？”
　　她尽力让整句话不出现停顿和颤抖。
　　李临川笑了笑，嘴角没有梨涡。他踮起脚，拿了最顶上的一本。落灰严重，他又放回去，拿了稍下面的一本，递给张恨水。张恨水道了谢。
　　两人一前一后去前台结账。
　　出了书店门，气氛有点尴尬。李临川先开了口：“同学，你哪个班的啊？”
　　“重点一班。”
　　“大佬大佬，”李临川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大佬叫什么名字啊？”
　　“张恨水。”
　　“HATE WATER?”李临川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我们都在说这次全县第一居然不是城关的。他们编笑话说城关的第一名气得在家连水都不喝了，因为‘I hate water！’”
　　李临川说到这，望了望旁边女生一直低下的头：“抱歉抱歉，没有冒犯到你吧？“
　　“没有。”
　　气氛又沉默了下来。
　　你真没用啊张恨水，多说几个字不会吗。张恨水绕过一颗石头，心里默默地想。最后在岔路口的时候，李临川先说了再见。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问道：
　　“同学你是几班的啊?”
　　“三班，李临川。”
　　男生逆着光，身形清瘦，声音清朗，让张恨水想到了外婆门前的那颗芭蕉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