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

　　盛夏的星火掐断在了八月末尾，下午一点过，廖忱重回了夏日，他大汗淋漓，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敞着隐约肉色。
　　耳边是驰骋的风声，五指一拨，完美的弧度从上方划过，一颗球稳稳落框，唰地一声清脆，下一秒，他躺在场地上喘起了粗气。

　　“来。”王胜文丢给廖忱一瓶水。
　　他抬手接过，坐起身看了过去，“他妈的差点儿砸老子脸上。”
　　“下周。”王胜文一屁股坐去了地上，扭开瓶盖大灌了一口，喉结咕噜咕噜地滚动着。

　　廖忱瞅向他，拿着冰水在脸上又贴又滚，鼻孔一缩一张，耳膜里是自己跳动的心脏。

　　“李明雯生日。”王胜文仰头，向着明亮的天空眯了眯眸，“你来不？”
　　廖忱舔舔干涸的唇瓣，“没空。”他拿着水瓶在手上甩着，就是不喝，“挣钱，风头你自己赚去吧。”

　　王胜文一愣，睁大着眼睛看了过去，“别啊，人大小姐就是指着你能去，只要你人来了，朝那一站，那蛋糕还是个屁啊？”
　　“再说了，钱什么时候赚不是赚？先抱得美人归啊。”

　　“管她是个什么。”廖忱手心撑地，一用力，整个人蹿了起来，“我得回教室了。”
　　他向着不远处的教学楼走去，周边寂静无声，廖忱背身对他挥了挥手，“对了二十多把，一把五毛，你看着给吧，等会手机上转我。”

　　话毕，后面狠狠地操了声，“廖忱，你他妈到底多缺钱能缺到这种地步啊？！”
　　“...”

　　三两步回到教室，踏进去还是空空荡荡的，这时间高二整个年级都还在午休，廖忱掏出手机瞧了眼，王胜文后脚就将钱转了过来。

　　领了红包，他一屁股坐回位置上，扭开瓶盖猛灌了口水，屁股下的椅子翘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廖忱点开余额叹了口气，将手机息屏丢进了桌盒里，他无聊向着窗外瞅了眼，鸟儿鸣叫，枝繁叶茂。
　　但他就像个流浪汉，还是个需要养家糊口的流浪汉。

　　下午两点，教室里慢慢来齐了人，上一秒欢声笑语地踏进门槛，瞥见廖忱那张黑得能吃人的脸骤然一变，整个教室又恢复了几分钟前的寂静。

　　廖忱不是脸黑，他就是长了这么一副拽样，单纯盯着黑板发个呆。
　　要说他能在学校有点儿名号，归根结底在他这臭脾气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外边看着几个社会人，吵吵几句嘴和别人打了一架，这不算什么，他凭着一身牛劲还真就揍赢了。

　　“廖忱！”
　　僵硬的手动了动，廖忱眼珠子转了过去，王山正探着脑袋在外边张望，朝他勾了勾手。
　　“你来。”

　　见状，他起身走过去，就一步，过道穿梭的调皮鬼立马给他让出了个红毯来。
　　廖忱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那人立马点头哈腰地来了一句哥。

　　他有点儿郁闷了，于是带着这股郁闷的情绪走到了门口。

　　“来。”王山手捧着保温杯，拍拍廖忱的肩朝过道的尾部带，“咱们这秋季运动会你组织组织。”
　　“我没...”
　　拒绝的话还没出口，王山斜了他一眼，“为班级服务，这是荣誉的事，你积极点儿。”
　　他拍拍廖忱的肩，将手放了下来，裤子后边的钥匙拍打在屁股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我说句不好听的话。”王山扭开水杯吹了吹水面上的热气，带着廖忱踏进了办公室的门，“这班里，我一个班主任的威严都没你小子大。”

　　对于这点儿，廖忱无奈地扬了下眉梢。

　　“到时候。”王山抿了口水，将水杯放去桌上，一屁股坐了下去，“空的位随便挑几个，谁敢反驳？”

　　“你呢，特长生。”王山望向廖忱，“是个好苗子，但读书也得好好读，最近各科老师都在和我反映，你上课睡觉，布置的家庭作业也不交。”
　　他抬手取下眼镜，朝着镜片哈了口气，揪着衣袖擦了擦上边的雾气，“马上高三了孩子，你这钱交这了，怎么也认真点。”

　　顿了顿，王山重新戴上了眼镜，再看向廖忱，再准备开口，就被一道敲门声给打断了。
　　他隔着面前一个廖忱朝后边觑了眼，脸上的沉重顿时散了开来，敷衍地向着廖忱摆摆手，“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吧，运动会的事情组织一下。”

　　他喉结扯了扯，杵办公桌前半天没动静，廖忱总想说点儿什么，但最后还是在王山的一个眼神中给撵了出去。

　　路过门槛，他眼珠不规矩地向旁边一瞟，这关系户皮肤渗着病态的白，脑门上兜了顶帽子，浑身上下一股儿淡淡的花香味，明明是大老爷们的身姿，周围空气却跟个娘们似的。

　　走出办公室，廖忱再进教室，里边跟锅烧沸的水闹了起来。
　　他径直走向讲台，桌板上找到根讲尺用力地敲了几下。

　　顿时，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廖忱丢下讲尺，在粉笔盒里随便挑了根，他折断一半，转身盯着干净的黑板静了几秒，手抬起，又迟迟未能下笔。
　　半分钟，他顶着这片寂静写下五个大字:秋季运动会。

　　写完，他将粉笔随意地一扔，底下又烧开了。

　　“廖哥，什么时候啊？”杂乱里，有人扯着嗓问了一嘴。

　　廖忱不知道，他连自己在干嘛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些破事儿，他想快点给解决了。

　　“问老师。”廖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站讲台上胡言乱语了起来，“报名等会办公室去他那拿单子。”
　　他顿了顿，“第一个拿着的组织一下，争取全班都报上，别落空位，就这一回了，高三不一定能组织。”
　　“我...”

　　话还没说完，前门几声清脆，廖忱下意识看了过去。

　　关系户正杵门前，那病态的皮肤和他那张脸挺配，唇红齿白的，内双，琥铂色的瞳孔，眼尾缀了一颗泪痣，除了身上那点儿香味，整张脸也精致得跟个娘们似的。

　　廖忱和他互盯了几秒，那人移开眼走了进来，顿时，整个吵闹的教室又安静了起来，目光全跟着关系户飘。

　　“诶，那什么...”廖忱脑袋一转，大声一句，霎时间，整个教室里一片吁声。

　　关系户脚步一顿，转过了头。

　　廖忱向他勾勾手，“你上来。”廖忱拿舌尖顶了顶腮，“新同学对吧？”

　　关系户喉结轻滚，从鼻间哼出一个音节。

　　“上来吧。”廖忱走下去，当即将烂摊子甩给了他，“介绍介绍自己。”

　　廖忱坐回位置上，抬眼朝讲台上一瞧，关系户拿着廖忱折断的那根粉笔在他歪歪扭扭的秋季运动会下写下三个字。
　　余枞西。
　　这人字写得挺不错，跟画画似的，一撇一捺十分有力。

　　“长得不错。”周向晓偏偏脑袋露了个侧脸给廖忱，眼睛不离讲台，廖忱只能看见他的眼白。
　　“你巴结下。”廖忱踹了踹他向后翘的椅子，“看这姑娘能看上你不。”

　　“姑娘？”周向晓一下就乐了，彻底扭过了脑袋，正眼直视着廖忱，“你信不信，不出一周，咱这后门前门都得堵死，就这样儿的，在一中，明天指定能拿个校草名号。”
　　廖忱敷衍地点点头，“是是是。”

　　周向晓啧啧两声，打趣的眼神穿梭在廖忱的脸上，“你嫉妒了吧廖哥？”

　　“滚蛋！”廖忱吊儿郎当着一口气，眼睛朝讲台上挪了一下，“长得跟个姑娘似的，细皮嫩肉，谁能嫉妒这样的？”
　　他郁闷地吸了口气，脚又在周向晓的椅子上踹了下，“别他妈翘了，老子睡觉。”

　　他殷勤地哎了声，话还没说完，台上的人走了下来，包一放，径直撂去了廖忱隔壁的空桌上。
　　见状，他也一愣。

　　余枞西感受着全班的注视，但身旁两道目光更显炙热，他拉开椅子，没温度地丢出三字，“能坐吗？”

　　这话虽是这么问着的，但人已经坐了下来，还挺拽。

　　廖忱在他脸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吹了个口哨，“不能也不行啊。”

　　余枞西手一顿，看了过去。

　　因为廖忱这大名鼎鼎的名声，一直没人敢和他同桌，从高一下学期，廖忱就一直一个人坐着。
　　后排一直挺臭的，这人一来，周边空气清新了不少。

　　“看我干嘛？”两人就这么看着，廖忱倏地笑了一声，“坐。”他豪爽一句，扯上脑后的帽子，转头在周向晓的脑门上招呼了一掌，“脑袋扭回去。”

　　他摸摸后脑勺，眼睛在余枞西的脸上停留了一秒才转回去。
　　廖忱在课表上瞧了眼，桌盒里抽出本崭新的语文书放桌角，整个人冲着课桌昏睡了过去。

　　再睁眼，窗户外边的黄昏已将教室炙烤得温柔，廖忱抬起脑袋，脸边硌了块特显眼的红印。
　　教室里边很安静，零零散散几个人，大部分都吃晚饭去了。

　　廖忱朝旁边一瞧，关系户借着窗外的光束低眼看着书，不说这一周，门后已经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姑娘了。

　　廖忱立直身，摸出桌盒里的手机划拉了几下。
　　群里沸腾了起来，为了赚那么几颗米，他微信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杂七杂八的人也有。

　　现在是一个叫Awesome person的群在沸腾，廖忱被人艾特了十多遍。
　　【我是第一】:哥哥，风雷网咖，约一波？
　　他抿直唇，缓缓发去一个问号。
　　【我是第一】:带我，网费我出，一局一元，有的是钱。

　　廖忱看了眼时间，缓缓发去两字。
　　—等着。

　　周一的晚自习一般是没老师守的，他翻越一堵熟悉的墙，拐进一条又一条的巷子，最后成功到达了目的地。

　　刚落座，李晓替他掸了掸背后的白灰，“逃课出来的？”
　　廖忱戴上耳机，登上号，“你不上学了？”

　　“不。”李晓目光就停留在廖忱的脸上，他一直觉得这哥们长得挺好看的，单眼皮，眼尾平平一条线，不挑不弯，看起来就一股没睡醒的戾气，剑眉，整张脸就像把刚出鞘的利刃般，干净的寸头，品久了还别有一番风味。
　　“现在理发店给别人洗头，读书没出息，我现在经济自由了，每月至少也有三千元拿。”

　　廖忱没给予评价，眼睛直勾勾放屏幕上，“邀我。”

　　李晓扭回脑袋，将廖忱邀过去笑了一声，“你也别读了呗，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有什么意思啊？跟我出来混，爽啊！”
　　看着开始界面的游戏，廖忱瞅了眼屏幕底下的时间，“九点半，我一会儿得回家。”
　　“——”

　　李晓那忙碌完，廖忱在楼底买了俩大肉包子，拎着东西拐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走两步，他朝旁边瞅了眼。
　　巷子的逼仄将外边的光亮夹得稀碎，只掉了几束暗光进来，依稀勾勒出一个人影。

　　“那...什么。”廖忱张张嘴，顿了几秒胡乱出三字来，“余木西。”
　　廖忱是个爱认半边字的人，即使写得再好看的字他认不着照样也认不着，“那猫别管了。”

　　余枞西撸猫的手顿了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廖忱是在叫自己，他扭头看去，还没张嘴，手臂上突然一阵刺痛。
　　他猛地抽回手，再回头，猫儿已窜得不见了身影。

　　廖忱就是想说这个，这边流浪猫都挺不友好的，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有人靠近就爱跑，碰几下就挠。
　　廖忱挨过一回，因为这东西还去医院浪费了几百元。

　　余枞西站起身来，低眼盯着手臂上的红痕瞧。

　　“才搬来？”廖忱的目光落在余枞西的手上，这人手也长得挺娘们，骨节分明，手指白皙细长，总之不像能干事的。
　　“嗯。”
　　“外边儿。”廖忱向着小巷外的车水马龙扬扬下巴，“右转直走，不远处有家医院，看看吧。”

　　闻言，他掀起眼皮盯向廖忱，“谢谢。”

　　他微微颔首一下，迈开腿继续朝里边走。
　　……

　　扭开咯吱作响的铁门，廖忱将包子撂去了桌上。

　　他抬手散散空气中的酒味，眼向下一睨，一脚踹去了廖天成的屁股上，“一不会二不学三不做，我什么时候外边待个十天半月回来就只剩堆白骨了。”
　　廖忱的视线放在桌上的狼藉上，一堆花生壳和空酒瓶，“喝吧，喝。”廖忱郁闷地叹了口气，“反正生活都这么困难了，我等你喝成神仙来接济了。”

　　廖忱将父亲廖天成扛起放沙发上去，他这一上去，本就老旧的沙发发出一阵阵哀嚎。
　　“这东西我就放这，花钱买的，你要不吃，一会儿我出来东西还放这以后也别吃了，就喝空气，我等着你升仙。”

　　廖天成呓语着翻了个身，寂静的屋子里又响起一声声哀嚎。

　　廖忱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向着卧室走去，他反手关上门，门砸框里发出一声闷响，又缓缓弹了出来。
　　廖忱走两步扭头朝那扇破门上瞅一眼，他抬脚计较地踹了回去，这扇门早已身残志坚，门把手不知道是被狗啃了还是被廖天成拿来下酒了，就是关不上。

　　不止这扇门关不上，就连这房子里也缺东少西，没贴砖的地面，要死不活的电视机和踹一脚就能掉白灰的墙壁。
　　摸开灯，脑顶的灯狂闪了几下，像是喘不过气来了，最后眼一闭，整个屋子里只剩外边漫长的夜色。

　　廖忱郁闷透了，坐床边拉开抽屉摸出盒瘪瘪的烟盒，挑出一根香烟叼嘴上抽了起来。
　　因为运动会的事，有不少的人在班群里戳他，手机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廖忱特想爆个粗，刚将群设置成了免打扰就弹来一条好友申请。
　　他一愣，没接受，就对着这条好友申请发去一个问号。

　　那边缓缓发来三字，余枞西。
　　廖忱紧接着又发去一个问号。

　　【.】:跳高。

　　见状，廖忱接受了好友申请。

　　—明天找我。
　　这四字过去，那边没再回复消息。

　　廖忱挑了下眉梢，点开余枞西的头像瞧了眼，一片深蓝色，什么都没有。

　　“搞什么伤感啊这...”廖忱自言自语地乐了一下，又点开朋友圈瞅了眼，给他屏蔽了。
　　廖忱嘿呦一声，立马也设置了权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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