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万福（重生）

　　慈安宫。

　　晌午日光鼎盛，焦金流石。

　　小太后前些天着了风寒，昏昏沉沉好几日，为了不扰小太后休养，整个回鹦阁静谧无声。

　　一片寂静中，忽然门外雀喧鸠聚。

　　花梨木榻上沉眠的小人儿不禁皱眉，呢喃了几句呓语。

　　秋茴守在一旁，正犯困，没曾想一睁眼，蒋雪仪竟满脸泪痕，柳枝儿似的身子在发颤，唇色煞白。

　　小太后这是又做噩梦了!

　　秋茴急忙掏出帕子，蹲到塌前给蒋雪仪擦拭。

　　少女的玲珑小脸，没一点儿血色，泪水似珍珠断了线，帕子都擦得湿透了。

　　秋茴打小跟着蒋雪仪，蒋雪仪也同她最是亲厚。每回蒋雪仪在睡梦中哭泣，她都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情不自禁跟着哭。

　　秋茴不明白，五小姐为何这般命苦。

　　众人都感叹，蒋雪仪天生好命，一个从五品小官翰林院侍读的庶出女儿，入宫便是皇后。现如今才过去短短一年，年仅十六岁就登上太后之位。

　　外人眼中风光无二，唯有体己人晓得蒋雪仪是步步不由己。

　　还不及一只被掳樊笼的金丝雀。

　　秋茴顾不得宫里的规矩了，心疼地唤蒋雪仪小姐，“小姐，别哭了快醒醒，哭久了伤身子。”

　　在她心里，蒋雪仪一直那个志在云游四方的未出阁小姐，绝不是一生一世被囚于阴冷深宫的太后。

　　*

　　蒋雪仪睁眼，视线被一片云雾迷蒙遮挡，待清晰之后，她第一眼看见的竟是......秋茴

　　她终于游荡到阴曹地府了吗？是秋茴来接她？

　　蒋雪仪想开口，却无力言语，微不可闻，“秋茴......我对不住你。”

　　她的孤魂在人间停留了这么久，却从未见过已逝亲人奴仆的灵魂，她曾经设想过很多回，若是能在阴曹地府相见，这是她最想说的，唯一想说的。

　　对不住。

　　秋茴衷心耿耿，却因她而死，死后连秋茴的一具全尸她都护不住。

　　秋茴见小姐醒了，欢喜得不行，听见小姐说胡话，小脸又皱成一团，盖住蒋雪仪的手道，“小姐是不是又梦魇了。”

　　秋茴的手很温暖，一年四季都像个火炉，比汤婆子还管用。即使此刻是夏季，温热依旧明显。

　　蒋雪仪顿时说不出话了。

　　五年了，这是她头一回真真切切感受到人的体温。

　　而这么鲜活的生命，最终的结局是一具七窍流血、冰冷如霜的尸体。当下的和煦和记忆中的冰冷，如此矛盾，蒋雪仪不由得陷入回忆。

　　蒋雪仪死后，灵魂附上一枚玉扳指。

　　玉扳指的主人正是来日举国上下，谈之色变的大奸臣姜潭。因此机会，她能看见、能听见这世间万物，却动弹不得，触碰不到。

　　多少次她的仇人就在眼前，她却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他们头顶灿阳，脚踩数不尽的冤魂，风光肆意地活着。

　　那时她便暗下决心，倘若重来一次，她定要以血洗血，报仇雪恨。
　　哪怕化成恶鬼，永世不得超生。

　　蒋雪仪低头，身上穿得是雪缎云纹夹衫，眼前陈设无比素净，这是先皇逝世不久的慈安宫。

　　还有，手心里无比实在的温度。

　　她竟然真的回到了从前！

　　当年她当上太后不久，秋茴被害离世，紧接着宫廷政变，她的胞妹、外祖父一家三十二口，上到百岁老人下到垂髫小儿，无一活口。

　　都说虎毒不食子，父亲却为了自保，诳骗蒋雪仪送她出宫，实则把她献给了年近古稀的张太师。

　　她誓死不从 ，被打到神识不清，皮破肉烂，像刀尖剖开的鱼鳞反复煎炸，最终她受了腰斩私刑，一身两节，死不瞑目。

　　蒋雪仪紧紧回握秋茴的双手，凝视秋茴的双眼久久不语。

　　她恨自己这一生过得太窝囊，母亲多病，胞妹痴傻，受尽委屈，幼年时谨小慎微，也只求能寻个好夫家有个靠山。

　　及笄之年，蒋雪仪被邀去安原公主的赏花宴，一夜之间，声名鹊起。

　　京城之中，文人墨客纷纷提笔，惊叹蒋五小姐人面桃花、美如冠玉、一笑千金。

　　上门提亲，纷至沓来。

　　那时，蒋雪仪与青梅竹马的徐探花两情相悦。

　　一道圣旨传来，斩断了蒋雪仪的所有情丝。

　　好事怎么轮得上她，皇帝沉迷美色玩乐，皇权早就被康王、张太师、老掌印太监阮成三派势力腐蚀渗透。
　　后位空悬，太子无母，康王选她不过因为她毫无背景，是一个好控制的木偶。

　　入宫之后，她称病佯狂，时常皇帝兴致正浓，她犯癔症，皇帝渐渐对小皇后失去了兴致。

　　自此她闭门养病，鲜少过问后宫。

　　她隐忍退让，任由父亲和权力滔天的康王在她眼皮子底下作乱，只为保全自身和亲人。

　　然而，终究是她太天真了，一味的忍让只会让他人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他们根本没想放过她，要榨干她的最后一丝价值。

　　没有家世、没有实权、没有靠山，捏死她就像捏死只蚂蚁。

　　那么与其坐着等死，这一次不如她主动出击。

　　她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

　　化作孤魂这五年，她已心有所选。

　　正是现今尚不起眼的姜潭。

　　当年，蒋雪仪两耳不闻窗外事，姜潭只是个出身不高的皇帝伴读，两人几乎没碰过几面，但她也听过些风言风语，说姜潭出身卑贱、性情文弱，任人欺辱也不还手。

　　在人人都尊崇傲骨的大鸠国，没风骨的人更是被轻贱。

　　王公贵族都轻视他，贬他为贱种。

　　甚至当年蒋雪仪也想过，他可怜归可怜，但这么平平无奇一个人能翻得出什么天，不过同她一般，是掌权者把玩在手心的玩物。

　　然而。

　　就在蒋雪仪的灵魂嵌入他的扳指不久，一向坐山观虎的姜潭突然反咬自己的干爹老掌印阮成，投奔康王，剿灭张太师一方势力。

　　康王登基不久，便病重不治身亡，只留下了七岁的小太子，继位之后尊姜潭为帝师和摄政王。
　　自此姜潭撕开桎梏，他不再苟且偷生也不再隐忍深算，他开始疯狂地报复。

　　他不做圣人，偏做邪魔，睚眦必报。他无视皇规吏律、无视仁义道德，无视三纲五常。

　　就是这么一个当年谁都看不起的贱种，翻天覆地，把整个大鸠国玩弄于股掌之间。

　　大鸠国上下人人自危，朝廷混乱、多方起义。

　　*

　　姜潭无疑是个疯子，但他是蒋雪仪目前最好的选择。

　　因为他现在足够落魄，暗室逢灯，她希望自己能成为照亮他孤暗年华的长明灯，让他在暗夜中行走不再孤单。而他，必须成为她坚不可摧的盟友。

　　而且，世人都不知晓，姜潭有个软肋。

　　看似薄情寡意的奸臣，实则深恋她的嫡妹。

　　只有她知道。

　　思及此，蒋雪仪便觉得多了几分胜算。

　　门外动静越闹越大，蒋雪仪在秋茴的搀扶下勉强下地。

　　现在她的身子很弱，自幼她在蒋府能活下来，便是因为她装病，装作和母亲一样身子骨差，自小样样都不如其他几房。

　　母亲病弱、胞妹痴傻、而她弱不胜衣，她们尽可能地谨小慎微。虽然缺衣少食，偶尔受欺辱，但也算保了命。

　　但是常年服药，是药三分毒，早就让她伤了根基。

　　秋茴搀着她的胳膊，推门而出。

　　见到久违的阳光，蒋雪仪不禁眯了眯眼，一道锋利的灿光刺穿堆积的乌云，又走到了人生的关键时刻，可是心境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这一次她无比决绝。

　　一众人见到小太后出来了，放下手头的事儿，毕恭毕敬向她问安。

　　蒋雪仪不语，没让他们起来。

　　她扫视了一圈，院子里一片狼藉，地上一堆碎瓷碗，一看就是刚吵过架。以前的她，太过软弱，太过沉浸在自我世界，即使进宫了也抱着在宅子里的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看来当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主子在里屋休息，奴才们竟然闹翻了天，这要是换个严厉的主子，少不了一顿惩戒。

　　现在慈安宫这些奴仆，除了秋茴，她没一个信得过。

　　原先只知红玉姑姑是她父亲安排进来的人，她死后才知道这宫里还有老掌印的人、有康王的人、有长公主的人甚至有小皇帝的人。
　　小皇帝虽平日顽劣，装疯卖傻，但真的走到了最后，她才知道只有她一个真傻子。

　　被这么一群人盯着，她就像被一群猛兽虎视眈眈的盘中之物。

　　既然如此，不如先从红玉下手。

　　上一世，红玉姑姑可是害她不浅。

　　她全心全意把慈安宫事务交予红玉打理，一是她当年本就无心世事，二是当年她错信了父亲，父亲在她面前惯会装好人，小时候就和她说自己顾着一大家子有多么的不得已，所以对她们母女三人缺少关照。

　　她虽然不信父亲多爱她，但也不信父亲真会害她，所以父亲说后宫险恶，让红玉这样的会打理后宅的能手帮她，她便应了。

　　且不说上一世，红玉处处耍威风，人人都说狗仗人势，害得她在后宫树敌颇多。

　　因此落难之后，墙倒众人推，孤立无援只有求救于父亲这一条路可走。

　　就说眼前，不论是哪一宫派来的人，好歹面子上过得去。
　　而红玉，行礼只行一半，虚虚地蹲着，不等蒋雪仪出声就自行站起来了。

　　上一世的记忆已不是件件在心，但蒋雪仪对于今日，记忆犹新。

　　现下想来，老天爷让她在今日重生，别有深意。

　　今日应是安原公主的生辰，她是先皇唯一的嫡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姐姐。

　　安原公主喜奢华，爱高朋满座，红飞翠舞。

　　作为公主名义上的嫡母，她自是应该前往赴宴。可偏就是那日，她妆扮好了，临出门突发头疾，第二日红玉又提议，让蒋雪仪在御花园设一桌桂花宴，以作“赔罪”。

　　蒋雪仪望眼欲穿等了许久，也不见来人。恰好那日，天公发怒，好好的天儿忽而暴风骤雨，她就在御花园多歇了片刻。

　　在大雨滂沱中她和落魄的姜潭初次相见。

　　那天的雨、风和少年，都很命中注定。

　　她依稀记得，他脸上有伤，手上有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蒋雪仪亲手做了一桌糕点，没人吃也是可惜，便捻起一块要赏给他。

　　但红玉在她耳边的一句相劝，动摇了她的念头，红玉说，“今日安原公主没来，本就是置气，而安原公主最崇尚贵族世家的风骨，最讨厌的自是没骨气的小人，您这不是在和安原公主作对吗？”

　　蒋雪仪只好又坐下，吩咐秋茴偷偷包好了送他。

　　却没想到，第二天听见下人议论，红玉姑姑揽过秋茴的活。在大庭广众之下，红玉不小心打翻了瓷碗，一地糕点混着一地碎瓷，太后赏赐怎能不珍惜，姜潭只能跪在地上捡起糕点，一口口吃下去。

　　这事过后，世家子弟更看不起姜潭，好歹一个小官的儿子，怎得这么没骨气。

　　他们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却不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姜潭没半分家世。

　　小皇帝是主子，老掌印是奴才，可是连小皇帝在老掌印面前都不敢造次。
　　更何况姜潭。蒋雪仪或是和姜潭同病相怜，竟意外明白他几分，而当时的蒋雪仪觉得，自己的好意也许只会让他的处境更糟糕。

　　自此，蒋雪仪和姜潭好似飞鸟与鱼，少有交际。

　　但现在想想，姜潭哪是一只可怜小狗啊，那只是他的伪装，骗过了所有人。

　　后来的姜潭分明是一只雪豹，眼神是苦寒之地的冰，所到之处北风凛冽。

　　又走到了这个分岔路口。

　　选择赴安原公主的宴会还是姜潭？

　　她想都不用想。

　　敛目之间，蒋雪仪一计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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