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秋

　　人活一辈子得信点啥，不信啥到头来容易受灾难。这句话是王立春害病的时候，对门郭婶讲的，她鼓励王立春去信主。周宋壹搬着板凳坐在他妈床头，看郭婶讲的唾沫横飞的样子，抹了把脸，心想他妈要是信主，那他就信大圣。

　　王立春是害头疼，秋风凉飕飕的好像能刮进骨头缝里，她总是一到秋天就不舒服。

　　郭婶走了以后，周宋壹爬上床，给他妈按头，他连太阳穴在哪都不知道，干瘦的手在他妈头顶一通乱按，按的王立春笑着说：“儿子，你在妈头顶造鸡窝呢？”

　　周宋壹板着脸答：“妈，要不你跟我一起信大圣吧，咱俩做个伴，我跟大圣说说，让他叫你别头疼。”

　　王立春笑的眼角纹路堆积，“儿子，要不你跟妈跟个伴儿，咱俩明天去做礼拜吧。”

　　周宋壹想跟他妈拉勾，说明天我跟你去信主，后天你可得跟我一起看齐天大圣啊。这时候院子外头传来动静，自行车支架扎进土里，车铃发出一声脆响，他透过窗玻璃，看见他爸单手拎着鸡翅膀，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在檐下找绳子捆鸡。

　　周宋壹转开窗户固定管卡，趴在窗台上，探着脑袋跟他爸周阶讲话。

　　“爸，我妈说明天要带我做礼拜。”他中气十足的说，只是为了告知他爸这件事。

　　周阶找着塑料绳，在鸡脚上缠了几圈，递了一头给他，说：“行，爹知道了，给爹扯紧，等下杀老母鸡给你妈炖汤。”

　　周宋壹捏的指甲盖都发白了，等他爸捆好鸡，他跑出家门，跟人玩儿去了。他爸做好饭会喊他的，趁傍晚他还能玩儿一会，抓紧时间去看齐天大圣，边看动画片，边学大圣探手遮额，念叨着：“俺齐天大圣来也。”

　　鸡腿都没大圣香，他爸喊了他好几嗓子，他才从电视机跟前挪屁股，回家吃饭去了。

　　等到隔天，王立春给他穿了一身土灰色的套装，周宋壹站在凳子上，看镜子里头自己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问：“妈，我啥时候才能像我哥那样长恁高？”

　　王立春忽悠他：“等下你去问问主，主会告诉你的。”她背上自己逢的单肩包，里头装着一本硬封圣经，还有几个糖，防止周宋壹去了闹，哄孩子用的。

　　周宋壹这个年纪也没那么好骗了，他伸着手臂，看他妈给他改良他哥小时候的衣服，袖子还是长出一截，于是暗暗下决心，今天一定多吃两碗饭，争取长得比他哥还高。

　　女式自行车四平八稳的走在田间路上，秋日的土路不如夏天那般干燥到一过车风里都是土味儿，王立春骑累了就下来推一会儿，周宋壹想从后座儿上跳下来，他妈不让，只叮嘱他到了教堂后不许吵闹喧哗，要安静一点。周宋壹点头如捣蒜。

　　他们去的教堂要横跨两个村，王立春一路走走停停，去到已是下午了。她把自行车锁好，周宋壹蹲下检查他妈锁结实了没，然后跟着上台阶进去教堂了。

　　尖顶教堂导致室内看上去格外敞亮，周宋壹仰起脸，看最前头的十字架，用不知者无畏的眼神，盯着耶稣看了好久，才坐到他妈旁边，听神父诵经。

　　听不懂。

　　周宋壹垂头看了看脚尖，觉得好无聊，坐不住。他斜眼看他妈，他妈正闭着眼睛诵经呢，所有人都是微微勾着头，肃穆的氛围压的他心惴惴的，难受。他不安分的跳下长椅，顺着过道偷溜出去了。

　　猛地一出来，空气都是新鲜的，他大口呼吸，跳下台阶的时候还有些兴奋。教堂东边有一条长长的石板路，石板路那头是一个水洼，水洼对面种满了榆树，高不参天，却足以吸引他的目光。

　　他走到水洼旁，目视那片林子，横着切分竖着切分，怎么划都没办法把这些纵横的树划到一条线上，这树种的没规律。

　　他还在端详，视线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会动的物体。满是污垢的打绺毛发，泥和土在那上面附着，肮脏到分不清颜色的毛衣，盖住了双膝。周宋壹愣住。

　　那个突然出现的小孩儿就这么蜷着，蹲在林前水洼后，用戒备的眼神看周宋壹，他身后是一片林子，周宋壹被他盯着，就好像同丛林里的幼兽对峙一般。

　　周宋壹觉得他见过最脏的流浪狗都比这个小孩儿干净。

　　是周宋壹先动的手，他把偷摸带出来的白蒸馍丢给那个小孩儿，也许是因为远距离射程，也许是他准头不够，蒸馍在半空中拉出一条弧线，径直落到小孩儿头上。

　　他看见那个小孩先是捂了捂头，又黑又亮的眼睛瞪过来，护食的捡起地上的蒸馍，头也不回的窜进林子里头去了。

　　周宋壹不敢追他，只因那林子里头不金黄，反而被脆灰覆盖，萧寂的很。

　　他妈做礼拜快结束了，周宋壹赶着散场溜回去，可惜还是被王立春给发现了。

　　“瞎跑！不怕丢了啊。”王立春从包里摸大白兔奶糖，天不热了，奶糖都变得有些硬了。

　　周宋壹咬着奶糖，在嘴里化丝，黏牙的紧。他鼓着一边腮帮子，没跟王立春说他刚才遇见的那个流浪小孩，而是问：“妈，你会把我丢掉吗？”

　　王立春爱笑，嗓门也不小，摸着他脑袋笑的大声：“乖乖，妈怎么会丢你？妈疼你还来不及呢，再说了，妈丢你，你肯定扯着嗓子叫你妈大名然后一路摸回家。”

　　这倒是，周宋壹去年跟他爸吵架，因为什么他忘记了，就记得他爸吵他，他一气之下就要离家出走。结果他都走到村口的田地里头了，他爸还不来找他，他就一路叫着王立春的名字哭回家了。

　　丢脸。周宋壹窘的耳朵发烧，坐上自行车后座的时候朝那片林子又深深看了一眼，除了矗立的树，他什么也看不见。

　　那小孩儿光吃一个蒸馍能吃饱吗？周宋壹想到他蜷缩时候的样子，过长的袖口掩去双手，好像浑身上下都被装进了那个乌黑条纹的毛衣里，除了那张瘦到眼珠子格外大的脸。周宋壹甚至都没分清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妈，下次来做礼拜是啥时候？”

　　王立春乐道：“咋，你不信大圣改信主了？”

　　周宋壹否认：“没有，你说嘛。”

　　“下周吧。”

　　周宋壹在心里默默数日子，那下周他不跟郑尧打弹珠了，他要来跟他妈一起做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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