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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爱爱正在甜甜的午睡。一个突如其来的“ 咣当”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是谁开门把墙壁撞击的这么大声搅了她的好梦?她迷迷糊糊的懒得睁开眼睛,撇了嘴打算以哭来抗议他们的鲁莽行为。
“天哪!冤家们呀!你们这又是为了什嘛?也不怕把娃子吓着了。”爱爱张开嘴还没有开腔,就听见她奶奶用她那古怪难懂的声音带着哭腔喊。爱爱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与众不同的腔调说话,爱爱所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和奶奶的口音相像。她讨厌奶奶说话的声音,为此还冲奶奶发过脾气,说奶奶说话的声音难听死了。奶奶说她打娘胎里出来后讲话就是这个腔调,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当爱爱愤懑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她有生以来最为惊恐的一幕。她最爱的爸爸妈妈竟然扭打在一起,而他们的身上居然没穿任何衣服。爸爸一向梳得纹丝不乱的、油光发亮的大分头,凌乱地搭在他三道沟壑分明的前额上。他的小眼睛一只觑成了一条缝,另一只紧闭着,嘴歪向闭眼的那边,好像是要拼命地把嘴角和眼角挤到一块去。于是,他下颌上紧靠着大牙的那颗包着银色金属的牙齿便充分暴露了出来。他一只手揪着妈妈原本很漂亮的大波浪头发,另外一只手抓着妈妈的手。妈妈被抓的那只手放在爸爸两腿间,好像拽着一个什么东西,那应该是爸爸尿尿的东西(因为壮壮那里就是长着一个小茶壶一样的尿尿的东西。壮壮是爱爱见过唯一的站着尿尿的人,奶奶说壮壮是男的,男的有雀儿,所以都是站着尿尿的)。妈妈的另外一只手则抓着爸爸揪着她头发的手,她试图减轻头发和头皮撕离的痛苦。妈妈的头歪扬着,头上的大波浪乱糟糟的遮盖在脸上,她原本白白净净的脸涨得通红通红,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滚,”妈妈咬牙切齿地吼叫,凌乱的头发里,圆溜溜的眼珠子凶狠可怕地斜视奶奶。“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滚出去。你滚不滚?”
“啊-----”爸爸凄厉的尖叫一声,松开了揪着妈妈头发的那只手,身体和长满了比爱爱头发短不了多少的黑毛毛的腿都弯曲了下去,两只眼睛紧闭了,两手一起努力地想掰开妈妈手。
“青,你快松手,我求你了,你再使劲真的是要了我的命呀小姑奶奶。”
“你松手呀,你再揪要出人命的呀。冤家------你们这两个冤家呀,救命呀,哪个来救救我儿子呀-------”奶奶哭喊着。
“啊-----”爸爸惨叫,“滚,滚出去,你个老糊涂,你瞎喊什么?你不知道她是故意做给你看的?啊------快滚哪-----”爸爸不堪痛苦地恶狠狠地冲着奶奶吼叫。
“咦-------”在那以前爱爱还从来没见过大人们打架,更别说还是□□地打架。他们的面容是那样的狰狞,他们的身体是那样的丑陋。爱爱被眼前的场面吓坏了,双手捂住耳朵,尽她所有的力气惊叫起来。
“冤家哟!看把娃子吓着了吧?娇娇,不怕,奶奶来了。我的娇娇,奶奶抱。”
“咦-------”爱爱双手攥成拳头依旧拼命地尖叫,泪眼朦胧地看见奶奶急忙忙、颤巍巍、左右摇晃着颠到床前来,让人担心她随时都会摔倒。她干枯的双手掐住爱爱腋下的身体,想把爱爱抱起来。爱爱尖叫着把肚子挺得老高,用力把整个身体绷得硬邦邦的,奶奶根本无法把她抱起来。
“滚一边去。”妈妈来了,她已经穿上了她那件肚子上有卡通兔的粉红色的花睡袍,披头散发的样子跟爱爱在街上看到的疯子没有什么区别。妈妈恶狠狠地把瘦弱的奶奶推了一掌。奶奶跌倒在床上,她双手撑起身体打算离开。妈妈收起让人害怕的凶狠的眼光后,挤出一个笑脸把双手伸向爱爱,“来,宝宝,妈妈抱你。”爱爱第一次觉得妈妈的笑容是那么的难看那么的不真实。
爱爱象躲避魔鬼一样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抱住打算离开的奶奶,顾不得奶奶身上刺鼻的清凉油味,拼命地往她身上爬,双手紧紧地搂着她皮囊囊的细脖子“咦咦”尖叫,不肯松开。
“娇娇,我的娇娇,不怕,奶奶抱你出去玩。”奶奶踉跄了一下,竭尽全力地把爱爱抱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来。她想把爱爱放在她的腿上。
“咦----”爱爱搂着奶奶的脖子,双脚以她最快的速度用力地在奶奶犹如朽树枯枝般的细腿上弹跳,她要逃离这个让她恐惧的地方,全然不顾奶奶皮包骨头的腿是否经得起。
“好好好,我娇娇不哭,我娇娇不蹦,奶奶不坐了,奶奶抱你起来走。冤家哟,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奶奶快速地、轻轻地拍着爱爱的后背想借此安抚她。知道这样根本没有作用后,她只好抱爱爱走。她努力地试了三次才从沙发上站起来。
“走,走。”爱爱一只手搂着奶奶细细的脖子,一只手指着门,整个身体拼命地往外倾斜。
“走走走。娇娇不犟,奶奶抱不动喽,你再倾就要掉下去了。”奶奶费力地搂着爱爱,踉跄着去开门。
“老不死的你糊涂了,中午这么高的温度你把她抱到哪里去?来,宝宝,外面热,跟妈妈吹空调去,妈妈给你讲故事。”妈妈掐住爱爱的上身要把爱爱抢过去。她眯起眼,尽力把刚才那似乎要喷出火焰的圆眼睛挤成月牙状,想以此表现出和蔼。可爱爱不看她,脑子里满是她咬牙切齿的样子,那恐怖的神情甚至让爱爱联想到了看料场的那只见了人就跳得立起来,龇牙咧嘴要咬人的黄毛黑爪的大狼狗。
“咦------,不要你,不要你。奶奶走哇,我要走。”爱爱恐惧极了,搂着奶奶竭尽全力地挣扎。
“冤家喲。”奶奶受不了爱爱的踢打,好在她的屁股下面正好有一张藤椅,她一屁股坐了下去。
“宝宝,外面热,跟奶奶在屋里吹空调好不?”爸爸来拉爱爱的手,他已经穿上了白汗衫和长的白色绸子睡裤,象平常那样干净、工整了,但是头发还是乱糟糟的搭在前额。他的脸上恢复了平常那样的温柔慈祥,可是爱爱脑子还是刚才他恶狠狠地揪着妈妈大波浪时的狰狞的模样。
“咦-------”爱爱尖叫着,她不再踢打奶奶催促她走了,她拼命地揪扯自己的头发。
“爸爸不抱,妈妈也不抱,宝宝不揪了。”爸爸妈妈被爱爱的举动吓到了。
“冤家哟,你看看这娃子的脾气。你怎么能揪自己?来,娇娇,揪奶奶好不好?揪奶奶的头发好不好?”奶奶抓住爱爱的手腕举到她那稀稀落落的白发上哭着求爱爱。
“你真是老糊涂了,你没看见她是要出去?你还不赶紧把她抱到外面去?”爸爸叫嚷着打开了门,屋外的热空气扑进来,就像滚烫的热水泼过来,裹在身上灼热不安。
“我们走我们这就走,我娇娇不动,千万莫动,不然奶奶就要滚下去摔死的。”奶奶央求爱爱,抱着她一步一歪地摸索着下楼梯,生怕一脚没踩踏实,祖孙两个便滚了下去。楼前是厂里的水泥大路,路边有高大的梧桐树,繁茂的枝叶给滚烫的水泥路上投下大片的阴凉。奶奶大约真累了,一屁股在树荫下的路基石上坐了下来。因为是午休时间,路上没有行人,很安静,只有不远处的车间里传来机器的噪声。
“冤家呀冤家。”奶奶一边哭一边抚摸爱爱颤抖的身体。
这是爱爱第一次看见成人赤裸的身体。此前,爱爱是那么的喜欢爸爸妈妈。虽然她还不懂什么衣冠楚楚、文质彬彬,风流倜傥,但就是觉得爸爸穿衣、说话、走路跟别的叔叔伯伯不一样,长大后她知道那可能就是所谓的“派头”。她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看最可亲的妈妈。那时候电视上播《红楼梦》,厂里的阿姨姐姐们聊天,都夸林黛玉长得漂亮。她听见了就跟人家吵架,说林黛玉没有我妈妈漂亮。可是现在不管她怎么努力都记不起妈妈漂亮的样子来,脑子里只有那个披头散发、面容可憎的样子。他们赤身裸体扭打的样子老是在她眼前晃动,大人的身体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特别是他们腿间夹着的黑漆漆乱糟糟的毛。这个画面让爱爱感到恶心和恐惧,使得她无法接受,无法平静。她无止境地尖叫哭号,眼睛肿得睁不开了、嗓子也沙哑了,疼痛得不敢吞咽口水。嗓子越疼她越哭,她越哭嗓子就越疼。
“太太,爱爱怎么了?哭成了这个样子。我正睡午觉呢,梦梦忪忪听见她被杀一样的叫。”
听声音爱爱知道是凤玲姐姐。其实凤玲是爱爱大堂兄新国哥的姑娘,爱爱小时候觉得比她大的女孩就应该是姐姐,所以总是叫凤玲姐姐。
“凤玲你没上班?死妮子的这么大动静你怎么睡得着的你?还不快把你小幺幺抱去哄哄?哎哟!她犟了半天了,我浑身酸痛得要命呀。你莫看这妮子小,力气大着咧。她又是捶,又是踩,我这把老骨头被她整得快要散架子了。”
“我小幺奶奶呢?”凤玲把爱爱从奶奶手里接了过去,爱爱闻到了凤玲姐姐身上那种和妈妈身上一样的好闻的香水味。
“亏得她又小又瘦,不然太太你真的抱不动了。天啦,她的衣裳怎么全湿透了?”凤玲摸着爱爱的衣服很吃惊的样子。
“你那不成器的的幺爹爹和幺奶奶又打起来了,把她吓着了,又哭又闹,又是鼻涕又是眼流又是汗,那衣裳还能干吗?”
“天啦,他们又怎么了?把她吓成这样?爱爱,跟我到我宿舍去玩好不好?我宿舍里有好吃的,还有好多姐姐和你一起玩,去不去?”
凤玲的宿舍离爱爱家那幢楼只有几步路,是盖食堂时一起盖起来的,作职工的文化体育活动中心用。原本就是为了做个摆设,后来因为厂里双职工多了,就把这里改做女工宿舍,几十个单身女工都挤住在这幢两层小楼里。原来的女工宿舍腾出来做了双职工宿舍,改叫家属区。锷新厂里大多是占地工,占地工离家近,吃住都在家里。单身男职工还住在家属区那边。职工们不做饭的时候就在爱爱家楼下的职工食堂里吃饭、打开水。紧挨着食堂有间定时开放的大澡堂。澡堂的屋顶是爱爱家晒衣服用的大平台。
爱爱和奶奶玩到了天黑才回家。这天晚上爱爱让奶奶给她喂的饭、洗的澡,然后和奶奶一起睡觉。奶奶屋里刺鼻的红花油、风油精、清凉油的味道让爱爱睡不着。这些味道是爱爱最讨厌的,所以她极少到奶奶屋里。可是现在,爸爸妈妈让她感到极端的恐怖、恶心,她不得不和奶奶睡了。爱爱想念妈妈,想念妈妈身上好闻的香水味道,还有妈妈那件柔软的粉红色睡袍。妈妈总是用睡袍把爱爱兜在她的腿上给她讲故事。爱爱一边听故事,一边隔着睡袍上的卡通兔揉搓妈妈软软的肚皮,慢慢地进入甜甜的梦乡。爱爱好想跟妈妈一起睡,可是他们凶狠可怕的样子马上就出现在眼前,把她这样的念头打消得一干二净。
客厅里妈妈在埋怨爸爸,她说不知道怎么跟爱爱解释他们这种是人都难以理解的行为,还怕这丑恶的行为给爱爱造成心里阴影。爸爸说屁大点的东西,能有多大的记性?过不了几天就什么都忘记了。爱爱也想忘掉这恶心恐怖的记忆,可这糟糕的记忆犹如印在了脑子里一样清晰牢固,并不停的在脑子里重现。她又哭了起来,虽然不像此前那样歇斯底里,但是哭得很伤心、很伤心。爸爸妈妈过来要把她抱到他们的屋里去。爱爱吓得赶紧搂住了奶奶,又蹦又跳,哭叫着要妈妈把她身上的那件粉红色的睡袍脱下来给奶奶穿。妈妈受不了爱爱的尖叫,极不情愿地把睡袍脱下来,狠狠地摔在了奶奶床上,然后甩门而去。奶奶干瘪瘦小的身躯穿上妈妈肥大宽松的睡袍,露出干枯得像干柴火棒子一样的胳膊和腿,活像山坡上壮壮奶奶菜地里的稻草人一样滑稽。爱爱不哭了,贴着柔软的睡袍,闻着睡袍上妈妈那好闻的香水的味道,隔着睡袍上的卡通兔轻轻地揪扯搓捻奶奶松弛的肚皮,让奶奶给她讲故事。奶奶讲的故事和妈妈故事书上的故事不一样,既没有王子和公主,也没有天使和仙女,是会吃娃娃的野人家家,想吃油馃子的饿死鬼,在河里分螺丝和蚌壳吃的水鬼,还有长头发没下巴的披毛鬼,拿着花环骗人钻套的吊死鬼。爱爱吓得一动不动地,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从那一天起,爱爱就搬到了奶奶的房间里,一天到晚寸步不离的跟着奶奶。有两次妈妈趁爱爱睡熟后,想偷偷地把她抱到他们的床上去。可爱爱太警醒了,被妈妈一抱就醒了,睁开眼睛就拼命地哭叫。爸爸妈妈再也不敢这么做了。
爸爸妈妈为了爱爱能象从前一样和他们亲近、对他们依恋,他们挖空心思地讨好她。他们带她上街买玩具、买衣服、买好吃的点心,逛公园、游儿童乐园,看动画电影。可是不管到哪里,只要没有奶奶的陪同爱爱是绝对不会跟他们去的。因为她不敢相信爸爸妈妈对她的殷勤。他们天天不是出门手牵手,进门就偎依在一起看电视吗?爸爸不也是管妈妈叫大姑娘、大宝贝吗?可是他们打架的时候却那么凶狠,大狼狗一样的凶狠。她怕没有奶奶的保护,爸爸妈妈会突然象大狼狗一样扑上来咬她。
爸爸妈妈可能想到爱爱是被他们打架吓到了,就骗爱爱,问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了?比如梦见爸爸妈妈打架什么的?因为他们总是这么说,有段时间爱爱也不确定那个恐怖丑恶的记忆是真实的还是梦见的。但是那记忆太清楚太鲜明了,即便真的是梦境她也不愿意靠近他们。虽然讨厌爸爸妈妈、惧怕爸爸妈妈,但是并不能阻止爱爱在心里渴望接近爸爸妈妈,并且得到他们的爱抚。特别是晚上睡觉,她习惯要听着故事入睡。可奶奶的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什么野人家家吃了弟弟,后来被哥哥吊起来摔死了。还有饿死鬼跟在木匠后头说:我要吃馃馃,又怕锯锯割。水鬼们在河里分螺丝:你一个,我一个。看瓜园的老头呵斥道:老子是烧火佬要多分一个。吓得水鬼们咕嘟咕嘟都钻到水底下了。还有没下巴的披毛鬼怕人笑话他,就把头发蓄得老长老长的,好遮住他没有下巴的脸。吊死鬼拿着花环到处骗人,说你看这花环多好看,只要钻进去就没有痛苦了,就永远快活了。这些让人害怕的故事爱爱听烦了,让奶奶换个新的。奶奶说她会的也就这么多,因为她的奶奶就给她讲了这么多。从前妈妈讲故事从来不会重复,除非爱爱主动要求重复,因为妈妈有好多的故事书,那里面有讲不完的故事。可是奶奶不识字,再多的书都没用。爱爱想听妈妈讲故事,又不愿意跟妈妈一起睡。她睡不着就烦躁,就哭。她的脾气日益暴躁起来,一点点不顺心就摔东西,动不动就哭、尖叫,甚至揪扯自己稀落落的头发。
长大后,爱爱推断那个梦魇般的记忆应该是她有生以来最早的记忆,她从奶奶讲爸爸妈妈打架的时间上得到了印证。不过细节是奶奶后续给她补上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害怕看见爸爸银色的假牙,和长满毛毛的腿,这会让她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不堪的画面来,瞬间,烦躁羞恶的情绪让她怒气填胸。这个该死的记忆就像魔鬼的影子粘着她,不管她怎么努力都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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