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月色

　　六年前，H城，滨和区，菁华中学内。

　　讲台上，一个老师正口若悬河地讲着生物习题。虽然已经是接近退休的年级，但他仍然奋战在教学一线，手下带着两个选考班。
　　他姓金，爱戴老式电影里的金边眼镜，学生们都亲切地管他叫“金老”。

　　“我相信，对我们菁华的学生来说，一般的遗传大题肯定没什么问题。”金老欣慰地说，话锋一转，“但是，一旦涉及到某些和人群相关的概率计算的题目，有些同学就开始犯糊涂了。”

　　他扫了眼台下的学生，这个生物选考班里不过二十来个人，其中大部分人的眉头都是舒展的。
　　只有一个短发女生懊恼地皱着眉，拿着圆珠笔在草稿纸上来来回回，像是遇到了麻烦。

　　金老记得这个小姑娘，是高二五班的林淼淼，最近几次生物小测中她成绩起伏挺大，发挥不大稳定。究其原因，就差在遗传题上。

　　“林淼淼，你来念一念遗传题最后一小题。”

　　林淼淼匆忙站起来，拿起卷子一板一眼地读：“在人群中Aa基因型频率为18%，则第三代2号女性和第三代3号男性生育一个女儿，问该女儿患病的概率为多少。”

　　金老年纪虽然大，但教学方式可一点都不落后。他的习惯之一，就是把课堂主动性暂时交还给学生，让他们自个提出问题，自个解决问题。
　　他管这叫“可持续化发展的生本教育模式”。

　　“那你来讲讲这道题的解题思路。”

　　林淼淼拿起草稿本，看着纸上的计算过程。
　　“因为这是隐性遗传病，所以只有当父母的基因型都是Aa时，女儿才有1/4的几率患病。根据前面的计算，可以得到母亲的基因型是Aa的概率为2/3。那答案应该是1/4乘以2/3再乘以父亲的基因型是Aa的概率。”

　　讲到这里时，她停了下来，叹了口气，略带点不好意思地看向金老：“但是最后一个概率我算不出来。”

　　金老心想，小姑娘的反应正和他的意。他看向林淼淼右边的男生，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他记得这个叫江盛的学生不仅测试成绩稳定，答题习惯也很好，从不把计算过程写在卷子旁边，卷面都是清清爽爽的。

　　在语文老师眼里，作文卷面，字如其人。
　　在金老眼里，遗传大题，卷如其人。

　　他笑眯眯地看着“得意门生”：“江盛做对了吗？试着说说看。”

　　相比略带窘迫的林淼淼，江盛就从容多了。
　　“题目中说在人群中Aa基因型频率为18%，可以算出A的基因频率为90%，a的基因频率为10%，推断得出正常人中Aa基因型的概率为18/99。因此，这道题的答案是3/99，也就是1/33。”

　　金老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二人都坐下。

　　趁着金老转身写板书的间隙，林淼淼用手肘轻轻地撞撞同桌的胳膊，问：“江盛，A和a的基因频率你是怎么算出来的？我好像没听到。”
　　她一边说，一边另一只手托住腮帮子，稍微侧过身子看着江盛，冲眼前的“孟德尔宠儿”笑笑。

　　“我......我没讲。”
　　“啊？你蒙对的啊？”林淼淼惊叹道。
　　“不是，过程比较简单，我以为不用讲。”江盛如实回答道。

　　林淼淼翻了个白眼。
　　她虽然对这个新同桌暂时有那么点好感，但是必须承认，他的情商实在堪忧。

　　“大哥，你做对了当然觉得简单。我这两分可是没了。”林淼淼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哦，这就是个一元二次函数问题。你把A的基因频率设为X就行了。”他说着递给她一张灰色便签。
　　林淼淼接过来一看，不由得有些吃惊。纸上已经列好了方程的式子，其他解题步骤也写得明明白白，甚至都标明了这道题可能出现的变式。

　　眼前的字是被班主任认证过的优秀，倒不是为了应试作文而生的中文版衡水体，而是一手初见风骨的行楷书。
　　虽然只是生物笔记，却字字骨骼清秀、苍劲有力。

　　林淼淼忙把内容誊抄到错题本上，一边抄一边不感叹：
　　瞧瞧人家这学习态度，怪不得光一道遗传题就能甩你三四分呢！

　　走班课结束后，林淼淼收拾好东西，准备在上课铃响前回到五班。可看见前方的江盛，她还是忍不住追上去问起笔记的事情。

　　“江盛，等一等啊。我问你个事，行吗？”
　　男生点点头。
　　“就是那道遗传题大题你都明明都做对了，怎么还做笔记啊？”林淼淼好奇地问。
　　江盛回答：“已经习惯了。”
　　“那这么多题的笔记你做得过来吗？”
　　江盛明显一愣，想了想说：“也不是都做，就是选比较有价值的题目做一下。”
　　林淼淼追问：“那你觉得怎么样才算有价值的题目啊？每道大题最难的那个小题吗？”
　　江盛有些尴尬，摸了摸鼻梁：“这个所谓的有价值，对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吧。”

　　话音未落，他就加快了步子，似乎是飞一样地逃离林淼淼身边。一米八多的人腿自然也长，没几步就把她甩在了后面。

　　林淼淼还低头琢磨着“不一样”三个字背后的内涵呢。再抬头一看，江盛已经不见踪影。
　　她叹道：想问学霸讨教一点学习经验怎么就这么难呢！

　　如果你那时恰巧站在2号楼的更高层，就能看到江盛神色匆匆地穿过2号教学楼的走廊和连廊，不一会就行至1号教学楼的楼梯口，也就是高二五班的后门处。
　　还没等他进门，就被后方伸过来的一只手锁住了喉。
　　江盛忙把这来路不明的胳膊从他的脖子上卸下，心里已经有了大致人选。

　　转头一看，果然是死党潘奕。这个人刚从地理走班课上回来，咯吱窝里还夹着一张皱巴巴的地理小测卷。
　　江盛瞄了一眼，卷子上透出不少红色的印迹，估计是错得挺惨的。

　　“呦，菁华李四光这次考了多少分啊？”江盛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

　　“卷面84分，不过这次我们班的人考得都不怎么样。你是没看到主任那表情，啧啧，恨不得把我们生吞活剥了。哎，别说我了，你那个生物课进展怎么样？”潘奕着实用力地挑挑眉，贼兮兮地看着江盛。

　　“什么怎么样？”

　　“还装呢。你那个笔记送出去了没，效果怎么样？”这人笑得蔫坏。

　　江盛赶紧把他拉到班级角落：“送出去了。”

　　“怎么样，看到你精心整理的错题笔记，林淼淼感动坏了吧。这次是不是得好好谢谢我啊。必须拿出点诚意来。我帮你想想啊，是麦当劳还是赛百......”

　　潘奕正在手舞足蹈、自我陶醉地邀功中，猝不及防被打断了。

　　“我没说。”

　　“没说什么？”

　　江盛淡淡地说：“我没说那是给她写的，我说是我自己的错题笔记。”

　　潘奕反应激烈：“不是，为什么啊？事到临头你怎么怂了呢，江盛。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白费我一番心思，还帮你偷拍她的错题。”

　　江盛透过窗户，看着连廊另一边走过来的人，心不在焉。
　　“你误会了，我对她不是那种意思，就是纯粹想感谢一下。”

　　“得了吧，口是心非。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没骗你，爱信不信。对了，以后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啊。你不知道早恋是触犯校规的啊。”江盛一脸严肃。

　　潘奕听他一本正经地说“校规”，只觉得好笑。
　　“谁不知道在菁华早恋是条高压线，可是这高压线它不带电啊。只要你不影响学习就行了，就是十三班的主任那么凶神恶煞，也没见管过他们班的人谈恋爱啊。”他撇撇嘴。

　　“不和你说了，我做卷子去了。”江盛走开，留下潘奕带着一脸“你个死鸭子嘴硬”的神情。

　　一年多后，五班的散伙饭上，在《那些年》的背景音乐里，班长许鑫当众和蒋瑶表白，像一出排演好的舞台剧。
　　他拿着一封情书，对蒋瑶深情款款地朗诵。
　　胡夏唱到“那些年错过的大雨”时，许鑫也刚好念到“我喜欢你”。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二人一脸羞赧地靠在一起，成为高压线彻底解除背景下的第一对情侣。

　　可惜，那部电影里，柯景腾在婚礼上看着沈佳宜走向了另一个人。

　　那个时候，人人都很兴奋，总觉得下一个品尝爱情果实的幸运儿会是自己。
　　于是在告白环节之后，最火热的话题就是猜测下一个脱单的会是谁。

　　“爱情这件事，怎么着也得轮到我五班杰伦了吧？”
　　“去你的，你要是五班杰伦，那我就是五班林俊杰。”
　　“前辈们就别争啦，这件事我五班薛之谦肯定当仁不让啊。”
　　“你们几个差不多行了啊。说实话，在如今的择偶背景下，我认为哪个男生会先脱单这件事还是女生比较有发言权吧。”
　　“我们寝室附议。”
　　“217寝室也附议。”
　　“行，周末，那你说说我们班谁最帅，回答必须得客观、如实、公正。”
　　“我们寝室投黄明浩一票。”
　　“根据我们寝室的夜谈结果，只看脸应该是江盛，但考虑到他话太少了，跟闷葫芦似的性格。综合来看的话，我们也是投黄明浩。”
　　“浩哥就是话太多了，招人嫌。”
　　“没错，哪都好，就是多张了张嘴。”
　　有人欢呼道：“浩哥，永远的神啊。”

　　潘奕眼睛一亮，精准点评道：“没错，我跟你们说，就盛哥这个性格啊，我估计大学毕业都脱不了单。”
　　“潘奕这嘴太毒了。”
　　“小心盛哥到时候没对象，找你算账啊。”
　　“干脆潘奕和盛哥凑一块得了。”
　　“这是晋江纯爱区文学了吧。”
　　“CP名我都想好了，就叫一条大江。”

　　就在这时，这顿饭女主角蒋瑶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看了看消息，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过快速回复了几个字，她就放下手机，重新加入了热火朝天的讨论中。

　　另一边，江盛的眉毛皱了一下，看向了两张桌子距离之外的林淼淼。

　　此时，她正带着耳机听歌，是周杰伦的《你听得到》。

　　有谁能比我知道
　　你的温柔像羽毛
　　......

　　她一边听歌，一边编辑着手机里的一封告白信。
　　打出最后一个句号时，前一首歌刚刚放完，列表循环至《青花瓷》。

　　林淼淼跟着耳机中Jay的音乐小声哼起来。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蒋瑶清楚地记得，吃散伙饭的那天，窗外吓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透过酒楼的窗户，看外面的世界，正好是笼在水雾里的湖光山色，染上一层恰到好处的天青色。

　　以这顿饭为起点，每个人的结局都在悄悄晕染开来，印在命运的空白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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