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握你

　　南安六月，梅雨前夕的最后一个艳阳天。

　　下午一点，骄阳正盛，空中浮云淡薄，御江悦府顶层的江景房内却连一缕阳光都透不进去。

　　梦境里的少年明明站在她身边，声音却咫尺天涯般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轻得像一点心跳声便能盖过。

　　女孩克制住呼吸才听见那句话——“榆音，不用等我了。”

　　身旁的人影消失，薄被顷刻被人掀开，惊醒的女人大口吸着空气，漆黑之中心跳疯狂鼓动，只有床头的一枚银币边沿隐隐熠耀。

　　冷静下来后榆音才听见疯响了一阵的门铃。

　　方晟泽站在门口，目光从高楼眺出，正准备再次按铃时，眼前黑色的大门恰好打开，门后缓缓走出一个单薄的身影，又没了骨头似的斜靠在门框上。

　　女人单手掩着满是乱发的脸，从指缝间看清来人，没什么顾虑地转头走回客厅。

　　方晟泽提着两个大袋子，反手关上门，昏暗的光线下榆音依然看清了男人略微震惊和嫌弃的表情。

　　榆音站在满地狼藉间端着杯子，连续熬了几个大夜，往常明媚的脸上积了几分清冷蔫儿气，像是刚被雨水砸落了花瓣的栀子。

　　女人喝了口水，温水浸过喉咙后才慢条斯理地问：“方警官，刑侦队这么闲吗？”

　　方晟泽小心翼翼避开满地比他年纪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瓷石物件，无可奈何道：“还不是老头天天念叨你，生怕他天骄般的宝贝学生又出了什么问题。”

　　榆音的大学老师黎柏平是方晟泽的外公，她一个毕业两年的学生还有幸天天被人惦记着。

　　把袋子里的食物都塞进冰箱后，男人转身不小心蹭到一个瓷罐，好不容易扶稳就听见女人的轻笑声。

　　女人套着件宽大的灰色罩衫，后靠长桌：“方警官可小心点，刚才差点被你撞掉的这个是北宋的，你脚边那个是南北朝的，都很贵。”

　　“这么贵的东西你还跟垃圾似的乱扔！”方晟泽忍不住捏了把汗，巴不得现在就从这间屋子里消失。

　　榆音懒洋洋道：“捐的，待会儿有人来取。”
　　先前的那个梦令榆音睡意全无，往常这种情况她大概会选择回卧室再补个回笼，这次却干脆转身进了卫生间。

　　洗漱完出来，方晟泽还没走，正坐在沙发上手里还翻着几张纸。

　　“还有事？”榆音盘着利索的丸子头，额尖的碎发被水打湿成缕地垂了下来，素净的脸少了点血色。

　　方晟泽把文件递给她，榆音浅浅扫过一眼，把最上面几个字念出来：“编外特招。”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我也跟你说过我没兴趣吧。”

　　方晟泽跟榆音是高中同学，不是一个班的当时也并不相熟，大二时榆音被黎柏平喊去吃饭遇上方晟泽，榆音没什么印象，倒是方晟泽一眼就认出了她，一起吃过几顿饭，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

　　方晟泽毫不意外被榆音拒绝，说辞早就备好了：“最近有几个案子都牵扯了文物走私，你在博物馆挂了名不能不做事吧？”

　　一般来说公安部门需要人才肯定都是从专业机构挖人，偏偏凑巧，榆音就有这么层身份，当初进市博馆还是黎老师介绍的。

　　女人踩在套路边缘，勾着唇角：“你的意思是我没权利拒绝。”

　　“不是没权利，是没理由。”

　　方晟泽看榆音眉梢轻挑，意思让他继续。

　　“你不是一直都想找梁时隽吗？”

　　此言一出，两人之间的氛围直降，榆音面色僵冷地看向方晟泽，仿佛一只厌恶被触碰的野猫。

　　梁时隽这个名字，向来是榆音不提便没有人会再提起。

　　他消失了九年，没人联系的上。

　　“四点局里开会，别迟到！”方晟泽说完这句话就见眼前的门“砰”的声毫不留情地关严。

　　男人站在电梯口叹了声长气，眉眼间的失落未加掩饰：“这话真够招人厌的。”

　　纸张的末尾笔迹未干，有人的心事已然揭开。

　　比起客厅的糟乱，榆音的卧室忽视掉团起的被子简直算得上规整有序。

　　窗帘被榆音扯开了些，阳光争先从间隙中挤进来，洋洋洒洒落了个满屋的温暖。

　　榆音从两个枕头间摸出手机，想起昨天答应叶帆女士晚上要回家吃饭的事情，现下只好失言。

　　女人身子微蜷靠在床头，轻阖着眼，总有些人，越是刻意回避就越是思念。

　　明明已经过了九年，梁时隽的模样在她脑海中从未消减半分，尤其是那颗混着冷汗滑落到少年眼尾的血珠，榆音已经记不清梦到过多少次了，只是每次她都没办法替他擦干净。

　　最近，她终于快要记不住他的声音了，仿佛长途旅行到了终点站，也像是终于迎来末日宣判的结局，漫长痛苦，伴随绝望。

　　她想找，也找过，找过他很多次。

　　人只要还活着就不可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除非，是他不愿意……

　　下午三点五十，榆音准时出现在南安市公安局门口，方晟泽依旧穿着之前那身普通闲服，看人到了立马掐了烟迎上去。

　　“化妆了？”

　　女人把头发撩回身后，淡淡道：“不化妆，怕吓到人。”

　　方晟泽瞧着眼前的精致美人，突然想起之前有一次榆音通宵工作完犯了低血糖正好遇上方晟泽来投食，正是旭日东升之际方晟泽被榆音一张惨白的脸吓得半死。

　　“榆老师太记仇可不好。”方晟泽带着榆音直接上了五楼，刚出电梯，榆音就听见一声物品碎响。

　　刑侦办公区堆着几十个纸箱，大大小小，全开了口。

　　最先注意到两人进来的是个莫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光看手指就知道是老烟枪。

　　赵宏先先是跟方晟泽打了声招呼，随后目光落到他身后的女人身上：“哎，晟泽，这位是你朋友还是家属啊？怎么带这来了。”

　　方晟泽轻咳声清嗓，随后大声道：“给大家介绍下，这位是咱队里特招的文修师榆音，特意从市博馆敲的。”

　　“各位好。”女人穿着件薄荷色针织衫，白色的长裙随着动作轻摆，一颦一笑大方得体。

　　看见榆音，扎堆站在一起的几个人眼里都放光。

　　赵宏先搭着方晟泽的肩，轻声在他耳旁说：“跟哥说，是不是小姑娘看不上你。”

　　榆音并没听见赵宏先说什么。

　　方晟泽推托道：“行了行了，马上开会了，你们别凑热闹，我得先带她去方局那报个到。”

　　方晟泽带着榆音朝最里面的房间走，榆音轻声问：“找我是为了那些东西？”

　　提到这事，男人正色了几分：“嗯，最近局里总在半夜收到信息，全是关于文物走私活动的时间地安排，原本大家还觉得是恶作剧，但按照信息说的一抓一准，今天这个，第四批了，全压局里，关键是给信儿的那个哨太谨慎了，到现在都没找到人，目前猜测，可能是团伙内鬼，分赃不均。”

　　榆音点了点头：“看来是有人上赶着给你们送功绩。”

　　木门被轻声叩响，里面传来一个干脆的女声：“进来。”

　　进门后，方晟泽率先开口：“方局，这就是榆音。”

　　短发女人放下笔，目光扫过方晟泽，有些好笑道：“我知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在方冰看过来时，榆音微微颔首：“您好，方局长。”

　　方冰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嗯，榆小姐，接下来的工作需要你多多帮助了，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了，时间也差不多，我们直接去会议室，你也正好了解一下情况。”

　　加上榆音三人，昏暗的会议室内将近挤了二十个人，白色的大屏显示着待机页面。

　　看完一系列关于案件当前的所有已知信息，随之而来的问题也浮出表面。

　　方晟泽微蹙着眉，看向屏幕上的彩信消息：“现在人的身份不明，也不确定接下来这人还会不会发信息过来，如果哨子真是团伙的一员，这群人都是老滑头了，就怕是个套一惊全跑山里了。”

　　有人插话道：“可能是挑衅，送这么多东西到我们手里，那背后恐怕不仅仅是文物走私。”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黑色警服的男人拿着文件走进来：“方局，今天那人的供词，是泥里的小卒子。”

　　榆音坐在角落，观察到这人说完之后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如果说警方立足于社会是代表光明，那泥子里那群人背阴地下，就是肮脏城府的脉络。
　　两方向来是水火不容。

　　赵宏先板着脸，挠了挠板寸的脑袋：“这群孙子，麻烦啊。”

　　方冰看完供词：“晟泽去走一趟，把这几个都带回来。”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榆音看着讨论了半个小时也没什么结果的会议即将结束还是决定多个嘴。

　　众人纷纷转过头看向她，榆音说：“你们口中的哨子跟走私的关系不大，甚至可能是身处局外的好心人。”

　　“四批东西全是真假掺的，他分不清，不是行家。”

　　“万一他是故意的呢？”

　　榆音勾着唇角，点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不过想要证明也很简单。”

　　“接下来会应该有一大批真货送出来，想要引起警方重视把假的说成真的很正常，但是如果把真的错说成假的……”

　　方冰问：“你怎么知道会有真东西送出来？”

　　榆音：“这些物件中有地下出来的。”

　　地下出来的东西惯常不会留在手里多久，市场里的消息比警方来得要快得多，值钱的货，几乎是人不知鬼不觉就被转手了。

　　众人沉默。

　　队里也有老人之前碰过盗墓的案子，那群人手里根本不缺火药，甚至最难搞的热兵器都有办法搞到手。

　　最麻烦的就是他们的路子，摸不到最上面的人根本砍不断线，社会上多的是为了钱愿意铤而走险的人。

　　榆音顿了顿，语气温柔道：“钓鱼的事情就辛苦各位了。”

　　方冰把几个任务分了出去，会议室内顿时变得空荡。

　　榆音跟方冰是最后出去的，方局道：“榆小姐一眼从照片里就能看出东西里掺了假？这样，我找人给你清个单独的房间出来，方便你办公。”

　　女人摇摇头：“刚才进来之前正好看了一眼，才多注意了些，麻烦方局了，箱子里的有些东西还是需要尽量避免跟人接触。”

　　榆音出去吃了个晚饭的功夫，再回来时原先堆在外面的箱子已然规序的放在单独的办公室里。

　　方晟泽出完任务回队里已经十一点多了。

　　看着半蹲在一堆形形色色的老物件前的榆音，方晟泽歪着头环臂倚在门边，半晌，直到她拖着一个蜡盏起身，他才缓缓开口：“这么晚了还没走，榆老师很认真啊。”

　　榆音转过头，最先看见的是方晟泽那张文质彬彬的小白脸，嘴角处多了块红肿伤口。

　　她笑他：“方警官这是挨打了呀。”

　　方晟泽笑笑没提伤口的事情：“看你没回我信息猜到你可能还在这，今晚我值班没法送你回去。”

　　榆音看了眼时间，摘掉手套消完毒，转身说：“没事，我自己开车了。”

　　方晟泽四年前曾经有幸坐过一次榆音开的车，轻皱着眉毛：“这样，我跟人说一声，送完你我再回来。”

　　榆音拎着包没说话，眼里却清楚地写着：你在质疑我的开车技术？

　　方晟泽被她逗笑，跟着她一起进了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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