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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
鹧鸪天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
只应离合是悲欢?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第一章 晚霞
窗外,已近黄昏。
盛夏的蝉鸣已略停歇,没了那阵阵重复的鼓噪,连小窗中吹进的热风似乎也清凉了许多。从下往上看,那一小块方寸也已由白昼的炽热变为傍晚的温柔,是深沉的靛蓝,靠西的那一边,还染上些许霞光的赤色。
多美的颜色啊。
孟羽书躺在一张破草席上,望着那一小片天空,双眼中倒映了晚霞的光影,一成不变的呆滞目光竟也有了片刻的神采。他嘴角微动,仿佛在勉强自己,要露出一个笑容来,却被一声粗鲁的喝骂给打断了。
“吃饭!妈的!躺着不动要老子喂你吗?”
送饭的老狱卒用他的大马勺粗暴的敲着门口的木栅栏,敲的门锁哗啦震响,既无节奏也无韵脚,还不如那白日里的蝉鸣,纯粹就是噪音。
孟羽书被这噪音吵得一个激灵,他勉力翻过身,哆嗦着从草席边上摸过一只黑乎乎的粗瓷碗。他手上有伤,拿不稳东西,做什么事情都慢,惹得那狱卒又一顿骂。
好不容易等他磨蹭到门口,麻秆似的手腕从栅栏中间伸出去,那不耐烦的老狱卒便从他的粥桶里舀出一勺子来,看也不看就拍进孟羽书哆哆嗦嗦的破碗里,转身到下一个囚犯那里去了。
粥是凉的,夏天倒也罢了,卖相却只能称一句恶心。孟羽书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从这刑部大牢的标准口粮里吃出沙子虫子了,好在他吃的慢,也没有人催他,看到不对头的东西还可以挑出去,这也是他作为江都王的儿子,最后能坚持的讲究了吧。
两个月以前,江都王反了。
这囚室里不设灯烛,随着日落,孟羽书眼前的一切事物都缓缓的隐入了黑暗。只留下一团团的阴影,或大或小,或浓或淡,当最后一点儿霞光也逝去之后,他所在的世界就完全变成了一幅设色深沉的大写意,抽象,晦涩,没有光线,也没有颜色。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七年前,手握兵权的江都王孟确离京就藩,按规矩在他做皇帝的堂弟这里,留下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二郎羽海,六郎羽书,作为自己忠于朝廷的凭证。
那一年,六郎才九岁,他二哥刚满十四。
他们家三郎早夭,四郎五郎都是庶出的兄弟,不顶事。大郎羽山是王世子,当时也已经在军中供职,所以内阁大臣们没好意思让他也留下来,如今想来,实乃万幸。
孟羽书还记得当年他的母亲,江都王妃金氏,怀抱着他,对他说的话:
“儿啊,今后无论何事,都要记得,你总是娘最疼惜的孩儿!即便隔了千山万水,娘的心都在你这里,会护着你,爱着你。娘绝不是不要你,只是这天子的旨意不可违逆,你懂的罢!”
孟羽书当时还不是很懂,只觉得天要塌了,娘要走了,哭得稀里哗啦。
“王侍郎!哎呀,大人,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可是柳大人明早要安排再审?您这边走!那头的地面不干净,来,您走这边…”
“那谁?郑小七,快来给王大人掌个灯笼!来,快点!”
木栅栏外面的走廊里灯影幢幢,孟羽书靠在门边的土墙上,借着点儿外面的光亮,慢慢的喝他的粥。前面这两个月,他把自己这辈子该挨的打都受尽了,站都站不起来,左右也就是这么一条命,如今只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看见人过来,他也不躲,就端着碗默默的看着。
“叛贼江都王留在京城的两个质子都关在玄字号,呐,这是小的那个。”
一盏灯笼靠近了过来,在孟羽书乱糟糟的头顶上停留了片刻,让高高在上的王大人可以看清他的脸。灯光晃得他有些眼花,以至于他反而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觉得是一个戴着官帽的中年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些悲悯的意味。
“嗯,柳大人今日申时才接了圣旨,明日午时便要行刑。时间紧,很多事情怕来不及安排,便要我今夜过来,该布置的先布置下去。”
“明日午时?那是有点紧张…不过大人请放心,小的们都是做惯了的,一定抓紧办。”
这几个人并未久留,接着便往下走去,孟羽书听到他们穿过走廊到了玄字号的尽头,随后还有铁锁打开的声音,他听到了几声熟悉的咳嗽。
那是他二哥。
孟羽书的二哥和他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初朝廷要求江都王留质的时候,他们的父亲也一度非常犹豫,因为在他这几个儿子当中,二郎是最出色的一个,才思敏捷,文武双全。
大郎当时在军中,唯好打打杀杀,虽说是个将才,但性格不如老二稳当。江都王也常为爱子们计深远,顾虑着,万一哪一天,老大玩过了火,身处险境,也得有个靠得住的亲兄弟来帮衬一把。只是,朝廷不会替他操这么多的心,仍旧是一道圣旨,把他这最心爱的儿子给留在了京城,顺便还捎带了个小的。
孟羽书和他二哥被安置在皇城边上的青梧宫,与禁城一墙之隔,在金太妃座下教养。这位金太妃也是他们母亲的姑妈,先帝在时并无子嗣,孤独半生,忽然得了这一对孩儿,对他们自然照顾有加。尤其宠着孟羽书,吃穿用度都和皇子公主无异,平日凡有所请,无不依的。且他们两个也都是太宗皇帝的曾孙,学业方面,就和几位皇子一起在御书房上课。当今圣上春秋鼎盛,还未册立太子,平日里几个孩子也就只按年纪长幼论个排行,都是不出五服的亲戚,大家也都知书达理,关系亲密,相互不摆架子。
其中,皇长子孟贺与二郎的关系最好,他们年纪相仿,志趣相投,经常在一起读书论事,甚至切磋武艺。孟羽书年纪小些,在家时,于武道方面才刚入门,留在京城之后,皇上和太妃见他生的娇弱,也都没有让他继续习武的意思,便随着他的喜好去学丹青。
孟羽书也确实有天赋,没过几年,于绘画上便小有所成,字也写的漂亮。此外,他还跟了位师父学琴,有兴致的时候也弹琵琶,拨小阮。
有一次,他忙里偷闲,跑到学宫后面的凤池边画鱼画柳,刚好遇到了国子监祭酒在此垂钓。这位韩大人见孟羽书的仆从怀抱名琴,便请奏一曲《流水》,果然不俗,与他忘年相谈,乃至于自比子期。因见他年纪不大,会的却很多,便专门写了篇《谓羽书》以资勉励,讲他不拘于时,学于余,博采众长,后必有得。韩祭酒散文素来著名,文章流传甚广,很多同学都读到了,还传抄到了几位公主郡主那里,弄的六郎挺不好意思的。
孟氏江都王这一脉,因为要带兵,子弟多习武,也有自家秘传的内家功法。可孟羽书既不在家,心思也不在这方面用,几年下来,当初入门的一点儿东西也忘的差不多了。所以就身体素质来说,他和二哥其实是不能比的,不过,奇怪的是,当他和二郎一起被抓进刑部大牢以后,身体先坏掉的那个,却是哥哥。
“咳,咳…咳,咳咳…”
孟羽书常在夜里被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惊醒,那声音是从走廊深处那间囚室里传出来的,他知道那里关的是谁。
初时,他也试着呼唤自己的哥哥,想问问他为何咳的这般厉害,有没有药吃?可是对方好像听不见,他若唤的大声了,便会招来狱卒的喝骂,为此还挨了两回打。
“咳,咳…”
铁锁打开的声音伴随着二哥的咳嗽声在走廊的尽头回响。那戴官帽的中年人和带路的狱卒应该是进了那间囚室,悉悉嗦嗦的,孟羽书渐渐的也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什么。
碗里的冷粥逐渐见了底,就快吃完了。
“明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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