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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后世人提起前朝名将,总避不开冯翊安成君——那位银枪白马定乾坤的女将。
有人感怀其满门忠烈铁骨铮铮,亦有人钦佩其镇守西境,拨乱济危的果决,更有甚者好奇她终身不嫁的秘辛……
但甚少有人知道,安成君的名号下曾是都城最明朗的女娘。
她自己的名字很好听,昭君——昭昭如日月,谦谦若君子。
何昭君的前十余年,是三月海棠的热烈,是云兴霞蔚的瑰丽,是九州万里的意气。
她善骑射,使得一手好枪法,曾纵马踏歌,行过山河无数,见过蜀山竹海,漠北寒月,也曾昆仑论道,香山听禅。
骁骑将军的独女,无论在哪里,都是最耀眼的明珠。
那时的何昭君,是何等的少年风华,身后是父兄,眼前是心上人。
她也曾以为自己一直都会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然而一朝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后来她才晓得,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二月四,冬尽春来,何昭君便是生在这山色返青的好时节,何家上下皆是欢喜,取小字昭昭,盼将世上光亮都予她一人。
昭君十二岁那年,恰逢父兄大胜归朝,因而那年的生辰宴办地极为盛大。
屋里屋外,迎来送往,谁不赞一声何氏明珠,光彩摄人。
何昭君被夸的愣了神,她想若真是这样,为什么楼垚总视她如无物。
虽是顶着一纸婚姻,可她俩完全不是同路人。
何昭君的性子在幼时便初见端倪,斗鸡斗鸟斗蛐蛐,招猫招狗招小孩,一路长至十余岁,从未逢敌手,已然是西北小霸王。
然而她的气焰有多盛,她那未婚夫便有多柔弱。
何昭君想她应是讨厌楼垚的,一个儿郎生得异常白净不说,性子还温温吞吞的,任谁都能踩上一脚,气得她同周边这些世家公子打了个遍。
不说远了,前几日文侯家大公子伙同另几位公子给了楼垚很大的难堪。
何昭君听了哪还得了,可她又觉得若事事靠她出头,阿垚又如何能独当一面,遂呵斥阿垚再去和那人斗鸡,挫挫他的锐气。
哪成想,最后斗鸡也输了,平白又是一顿嘲笑,但楼垚只嗫嚅了几句,也不反驳,转头就要走。
听见身后扑通一声,楼垚慌忙回头,却发现何昭君好端端站在岸上,他看了河里一眼,欲去帮忙,反被昭君拦下。
“你救他做什么?”
“你踹他做什么?”
“谁叫他”欺负你!
然而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何昭君避开他的眼,冷硬道,“让我丢了脸。”
楼垚是不知晓谁家女娘像这样嚣张跋扈,就因为他斗鸡输了别人,她便将那人踢下水。
两人竟是当街吵了起来。
一片好心当做驴肝肺,昭君被气得够呛,像只红脸公鸡一样,逮谁啄谁,不仅把劝架的人骂了个遍,还将楼垚数落了个底掉。
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揭起伤疤来总是十分容易。
楼垚气得浑身发抖,连说了几个你字,便掉头走了。
何昭君一下没了气焰,插着腰的手也垂了下来。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何昭君也恼怒自己。
为何好好的话到她嘴里转一圈就变了味,明明是替他出气,宽慰他,到最后还是伤了他。
就连几位哥哥都说她别扭,明明心里想人来,却又不肯说,明明爱同阿垚玩,又总是说些伤人话。
何昭君站在门口,数着灯火等人来,远远看见那袭天青色慢吞吞朝这边走来,她忙提了裙裾跑进自己屋里去。
楼垚是不情愿来的,两人前些日子闹了不愉快,到现在谁也没理谁。
他坐在席间,打定主意今晚都不要去瞧那蛮横无理的人。
他抬头盯着屋外的月亮,而自月色下却走来一人,颈间挂着一串瑟瑟,耳尖坠着明月珰,端的是姿容秀丽。
昭君喜素色衣饰,便是今日这样喜庆日子也穿一身缥色,晚风下便如烟如雾。
她这身倒和他莫名合称,这个奇怪又大胆的念头一出现,楼垚这几日憋着的那股劲儿莫名便蔫了。
昭君并没有注意到他。
也是,她向来眼睛长在天上,又怎会看他。
楼垚又规规矩矩低下头。
后来他听她说话,那声柔柔的,他一度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心道她今日可真好相与,不自觉又瞧了过去。
映着满室烛火,那张总是含霜带雪的俏脸竟染上些许红晕,衬着人明艳夺目。
直到被何家几位哥哥推了一下,楼垚才发现自己竟愣了许久,一时连耳朵尖都红如滴血,几位
哥哥笑得爽朗,楼垚却更不敢再抬头,生怕被何昭君再瞧低了去。
最终,楼垚还是捧了生辰礼去寻何昭君。
然而人未至,她斥责的声音便来了。
楼垚一个激灵,挺直了背,他觉得奇怪,席间明明一句未说,怎的又惹得她生气。
他没敢再动,低着头看那素白鞋履靠近来。
“楼垚,你抬头!”
何昭君的声音向来不小,她要做什么,说什么便是要让天下人皆知,就像她总数落他无用一样。
“我又不是女罗刹,为何你瞧都不肯瞧我一眼?”
她进一步,楼垚便退一步,心道她惯是会倒打一耙,明明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现在又来找他麻烦。
楼垚不肯说话,昭君心中更是郁结,觉得这一切精心准备简直可笑,想着想着竟生生落了几滴泪,起初只是吧嗒吧嗒几颗落豆子般,后来便如雨打芭蕉,停不下来。
这一变故,楼垚也慌了神。
他应该是烦扰的,可每次看她掉泪,又莫名总是心头□□,什么事也都肯为她去做了。
眼下瞧她哭的伤心,更是没了主意,拿出锦帕,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手忙脚乱的好比热锅蚂蚁。
“是,是我不对,你别哭了,”楼垚又忙从怀中掏出木匣,“今日你生辰,别伤心了,这是给你的生辰礼。”
楼垚见她迅速收了泪,皓白的腕子在眼前一晃,他手里便空了,一时不知该笑该气。
盒中是串明珠,淡淡光晕看得何昭君欢喜,长指一点,便要楼垚给自己戴上。
两人动作亲昵,落在旁人眼里,只笑说青梅竹马果真不比寻常。
但楼垚不觉有什么不对,昭君总是支他簪发描眉,这些事他做来早已习惯。
那珠子是楼垚特地托了大哥寻来,又亲手串好的,他知道它好看,但现如今戴在昭君的脖颈上,竟半点夺不走她的神采,反将人衬得如飞天神女。
何昭君得了好,便不再气恼,心里暗暗记下,下次再也不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楼垚见她收了爪牙,一团和气,心里也再无怨怼。
两人便又凑一堆去了。
然而这股子亲昵劲还是没维持几天,之后仍是照吵不误。
十二岁的楼垚还未开窍,少女的心事无处可抛。
腊月八,大雪,正是盛极而衰。
十五岁的何昭君正值最张扬的时候,爱恨都浓烈,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所以在她看见楼垚看向那程家四娘子的眼神时,她恨不能将颈间明珠扯断。
阿垚每每看她,那眼神总是没有半点波澜,有时甚至还放空,断没有这般柔情灵动。
任她再吵闹,他都宛如老僧坐定般,对着她就像对着木鱼,每日照常敲一敲,念念经,其余多的便再没有了。
楼垚回过神来便听得身侧人冷笑一声,那声音叫他紧张起来,隐隐又生出一股逆反的心思。
她总是这样,只要半点不如她心意,便会哭闹起来,若再惹了她不高兴,更是喊打喊骂。
正如现在,她又开始训斥他了,仅仅只因为他没赢得那灯笼。
可她为何就不能像那小女娘一样维护他一次呢?
昭君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恼怒至极,只一面,阿垚竟记挂那人至此,她忍不住搡了他一下,“为什么要替那丫头说话。”
楼垚踉跄了一下,梗着脖子回道,“就许你做得,别人却说不得,这是哪里的理。”
“你偏要这样同我说话吗?为一个外人呛我?”
“明明我已事事顺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话到这里,两人免不了不欢而散。
何昭君转头看他的背影,心道他凡事让着自己是真,但就是不肯随她的意。
几日后裕昌生辰宴,昭君早早便去了。
待在院子里,昭君觉得人与人的关系实在玄妙,她同那万萋萋本同是武将幺女,家中珍宝,理应是挚友之交。
但她觉得万萋萋嘴碎,珠围翠绕一身俗气;而万萋萋同样瞧她跋扈,素衣轻袍故作清高。
故而两人见面总是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反倒她同裕昌在昆山道观一见如故。
若说起来,昭君好明珠玉石,裕昌偏爱金银琉璃,两人的性子是无一处能对上,但偏偏又凑到一堆,好似前生有缘今生来续。
昭君向来知晓她同几位好友名声不好,明里,大家称她们高门贵女,贤淑得体;暗里,却道她们真真是嚣张跋扈,举止专横。
这跋扈的名头自是她何昭君当了。毕竟谁见了她,一律都得收敛起不知高低的野性子,就是五公主和万萋萋也捡不到便宜。
蔫儿坏说的是王姈。
裕昌顶着个矫揉造作的名号还笑得一脸灿烂,昭君觉得那些人骂人都骂不到点子上,裕昌这种明明是典型的没脑子,没心,没肺。
而楼缡小妹被她们几个带在身边,居然也成了任性无礼。
其实说起来,她们又做了什么呢?
裕昌满心满眼都是凌不疑,就差当个披风日日夜夜陪着他,哪有心思管其他人;
王姈拉着楼缡不是东边胭脂铺就是西边绸缎庄,日日跟孔雀一样只顾自赏自怜。
论嘴碎,她们比不过万萋萋,连宫闱秘辛都敢捅出来;说纨绔,比不上五公主,口无遮拦,怼天怼地。
所以,依她看,她们还算是乖巧呢。
昭君此次本是想借机同楼垚再修补下关系,哪想竟成了决裂的导火索。
他们之间这情谊本就是棵嚼不烂吐不出的野菜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何昭君也早有料想长此以往,她们迟早会一刀两断,只是没想到竟会是楼垚主动。
退婚那日,何昭君就站在何府门口,来的却是楼垚的大哥。
她那几位哥哥还是没能拦住她,只能也跟着去了楼府。
“楼垚,出来!”
楼府的门被她拍的震天响,府上奴仆完全相信她能把这摇摇欲坠的门拍飞。
出来的是楼垚他阿母和阿嫂,她们笑得有些勉强。
每每面对昭君时,她们都会这般神色仓惶,似乎总觉得这她般嚣张的人会把手动在她们头上。
王延姬也没想到她会找上门来,君姑不敢同她说话,这话头便由她接下了。
她的话说得模糊,只说阿垚不在,却不肯透露半分楼垚人在何处。
可何昭君不是一无所知的傻瓜,都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些高门辛秘总是传得极快,她早知楼垚这几日向程府跑得勤。
昭君只是愤恨,同样一个人,对她总是青蛙一样,戳一下动一下,从不肯多做一下让她欢喜;而对别的人,却又是寻冰,又是遮阳,事事做到细致。
原来,他根本不是不会,只是不愿!
何昭君想得分明,一双眼要喷出火来,“他竟这般没胆,退婚都不敢上门吗?”
“何昭君,你同谁说话呢!”楼垚匆匆赶来,见她气焰嚣张的样子,语气也不由强硬起来。
看人来了,何昭君一步步逼近楼垚,最后停在一臂的距离,她抓着颈间明珠,又指着一旁的木箱,恶狠狠道,“这些劳什子我统统不要了!”
那珠串四散开来,最终还是难逃被扯断的命运。
清脆的声让何昭君终于畅快起来,她仰起头,一字一句道,“记住,是我何昭君不同你楼垚结这恶缘了。”
何昭君说起话来,从没给过谁面子,眼下更是将蛮横无理表现地淋漓尽致。
旁的人看了,只说这何家女娘还真是凶神恶煞,苦了楼垚与她纠缠十余年。
最后都城人人皆知,何楼两家这婚退的一点不体面。
后来何昭君回忆起那时,总是不明白,青梅竹马十五年,说起来也是极漫长的年月,怎么就能决裂地那么快,那么干脆。
后来她大抵想明白了。
从来不是因为第三个人,问题一直出在她和楼垚之间。
有些人生来就不对盏,纵是一世相对,同衾而眠,最后也只落得个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四月四,清明断魂日。
楼垚同少商站在城门外,一颗心飘飘忽忽的,半是对何氏满门牺牲的震惊,半是对横空出现的婚约的痛楚。
他想,何昭君定是前世同他有仇,才这般不放过他,前十五年日日受她磋磨训斥不够,如今他找到心仪之人,她又要横插一脚。
他想起昨日府上,阿母和少商他们据理力争,论恩,楼家都受了,论义,他们远可以用其他方式补偿何家。
楼垚握紧了手,为何总是拿这些大道理诓他,为何这忠义恩全落在他一人头上,为何要牺牲他的幸福。
他想,今天是要和昭君说清楚的。
那马车行地很快,不过须臾便到了他二人面前。
楼垚拦住了车,自木窗缝隙里看见何昭君,不复往日神采,多了些死气。
“昭君,我……”楼垚看着这么陌生的人,一时竟开不了口,前两日的怨怼,不甘,质问都没了,脑子里只是空白。
“你是来迎我父兄的吗?”她那双黑沉沉的眼像是要望进他心里去。
楼垚没说话,满目素缟白幡像是当头一棒,震得他心口发麻,双眼通红。
记忆里那些笑着同他挥手告别的人,现在就躺在那一口口漆黑的棺椁里。
他们在他的记忆里不只是一个个名字,而是活生生的人,是教他文略阵法的何将军,是亲手教
他骑射的何家大哥四哥,是送他骏马的五哥……
在那一刻,前几日那种恍惚感突然就沉了下来,将楼垚那颗心坠得生疼。
“我还有要事要做,你们有任何事都延后再说。”何昭君只留下这一句便匆匆走了。
楼垚和程少商跟着赶到的时候,屋外有些呕吐的侍卫,他们有些不明就里,直到进去后才意识到那些人的眼神是何意思。
大家觉得她疯了。
可何昭君觉得自己清醒得不得了,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要将何氏满门的血仇深恨一刀刀加诸在这畜生身上。
楼垚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身吐了,程少商扶着门柱,似是已经呆滞。
楼垚惨白着脸,没能说出话,但那样子看起来似是也觉得她疯了。
他看着一旁堪堪及膝的阿离,有些悲愤,他不明白昭君为何要带幼弟看这样血腥的场面,他伸手去遮阿离的眼,“阿离,别看!”
阿离推开他的手,直勾勾地看着他,虽不发一言,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到底瘆得慌。
不过很快阿离便转过头,去看那世子被折磨的样子。
消息传到文帝那里时,他正同凌不疑商讨楼何两家联姻之事,许久都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好一会儿才摔了书简,喝到,“放肆!她简直放肆她”
文帝气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正要命人传召何昭君进宫问话,又听下面人回话。
何昭君已经跪在宫门自请领罚,随同一起的还有他那好堂侄女裕昌。
文帝几步跨下台阶,伸长了手,指着宫门的方向,冲着凌不疑道,“她她她也跟着一起裹乱!放肆!一个个的都放肆!”
都说文帝震怒,可这件事终究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
最后以安成君和裕昌郡主在门口跪了两时辰作为结束。
大家都知道楼何两家即将再度联姻,可圣上的旨意迟迟没下来,楼家二房,楼垚,程少商几个
总是觉得有些微末的希望。
程少商还是去找了何昭君,决定为自己搏一搏。
“阿垚对你毫无男女之情,他不该葬送幸福。”
同何昭君说这话的时候,程少商也不敢大了声,她着实心疼何昭君孤女幼弟,也感念何氏满门。
不过到底没办法完全感同身受,她仍觉得有些不甘,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偏偏是阿垚。
“难道谁该葬送幸福吗?你以为我想同他一起?倘若我父兄在世,千万个楼垚我也不换。”
少商知道何昭君定然会气恼,她往昔说话便是不留情面,此刻情境只会更歇斯底里。
她没想回嘴,但没想到有人却偏去撞枪口。
袁善见同楼垚何昭君也算有过同门之谊,虽然他不心疼楼垚,但也不喜何昭君跋扈之风。此刻见她二人争吵,便想助少商一把。
“安成君如此挟恩图报难道就没问题吗?立功的是你何氏父兄,你却凭此要挟于楼垚,实在不是坦荡之事。况且楼家众人,不仅他楼垚受过恩,也有楼家大房,这报恩本也不应当是压在他一个头上。当年你想退婚便同他退婚,如今又这样强抢来,安成君可曾问过他的想法,这样对他并不公平。”
然而何昭君并没有接话,只是冷眼瞧着他,又看一旁的楼垚,问道,“你也这么想?”
楼垚总觉得眼下这般诘问于她,实在不妥,但他就站在那里不发一言。
被这忠义二字压得喘不上气的人,此刻心里隐晦有种报复的快感。
他想,为何她毁了他的婚事还能这般训斥于他,还能这般理所当然?
他又为何要让她好过。
但她并未发火,只是站在台阶上,从高而下地睨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嘲讽极了。
“楼垚,你真是昧了良心!你们楼家二房怎敢如此轻飘飘地说出那些话。”
谁都不知道裕昌怎么来了,素日里娇娇的人竟疾言厉色起来,“你楼家,你楼垚就是欠何家的。谁不知道你们楼家大房打压你们,你的文略,你的武功,你的骑射,哪一样不是何家叔伯兄弟教的?没有他们,能有你?你若敢这样想,便真当自绝于何氏坟前。”
说罢,裕昌撞开挡路的两人,拉着何昭君进了府,还令人不准再教这几人靠近何府。
楼垚失魂落魄地回了府,脑子里全是何昭君刚才的冷笑,她这样比之往常那些训斥更教人羞窘。
如他们所想,圣旨很快便下了,但不是赐婚,而是收回何楼两家婚约。
楼家皆是愕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之后他才知原来何昭君跪在宫门前,不止是请罪,亦是请旨收回婚约。
不嫁人,不留后。
没有谁知道她为何这般决绝。
文帝为此眉宇都愁成川了,说她当真是一条道走到黑,一点回头路都不给自己留。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文帝只得允了,又另赐良田百亩,黄金千两作为补偿。
后来楼垚还是没能和程家四娘子成婚。
裕昌同她说这话时,看她脸色如常,不欢喜,也不气恼,好似是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她便再也不再提他了。
何昭君拿着账本,余光却落在一边同阿离下棋的裕昌。
自打她们回到都城,早些还陆续有人拜访吊唁,而后便无人来了。
这宅子像冥府,活人似游魂。
只有裕昌日日来她府上,风雨无阻,比点卯还准时。
昭君疑心她见凌不疑都不曾这般勤快。
甚至到了夜里,裕昌也常宿在她府上,明明为她备了间屋子,她却总是到点就溜到昭君寝房,一边裹着被子拍着身侧空位,一边招呼,昭昭,快上床。
裕昌话多聒噪,灭了灯还能絮絮叨叨说上好久,昭君完全分不了神想其他的,被她吵得很快便能入睡。
以前,昭君很少做梦,但如今几乎是夜夜梦魇,有时是尸山血海,有时独是一双滚到脚边的招子。
每每梦醒,昭君都被身后小火炉抱得紧紧的。
她也不伪装,转过身来,缩在柔软温暖的怀抱里,任由泪水打湿寝衣。
但到了第二日,她仍是铜墙铁壁,冷心冷面的安成君。
她要做的事太多,还轮不到她自暴自弃。
此后很久,楼垚才又在祭祖祈福盛会中见到何昭君。
那天日头正晒,天际几度翻涌,分不清是云是海。
何昭君便是从那云海里遥遥走来,不知是她那一身缥色,还是那凛然的身姿,许多人打心底便生出一股幽幽的凉意。
楼垚也望了去,昭君的脸总是那样苍白,日光映照下更是几近透明,她抬头时,眼底映着山毛榉的葱茏绿意,到底多了些活人的气息。
而昭君并没有看他,寻到裕昌郡主,坐在了一起。
那天发生的大事太多,可楼垚独记得昭君和武太傅之子打起来的事。
一切争端源头在阿离身上,小孩玩闹,他却生生被武太傅幼子给推到赛场,若不是何昭君及时赶到,那箭便穿透了阿离脖子。
纵是多年以后,在场的人也无一不记得当时何昭君折断箭矢时的戾气,大家完全相信若是她那幼弟出了什么岔子,她定会折断武太傅一家脖颈。
楼垚见她拿了长枪便立马跟上,那时他才惊觉昭君的功夫已经如此深厚。
待他赶到,只见武家几位公子皆被横扫在地,三尺银枪正抵在那大公子身前。
“你以为阿离没了父兄,便肆意欺辱与他,可我何家不是没有人!”(1)
那枪刃寒如霜雪,银光一闪,便划过喉咙,留下又长又深的血印。
那长枪的光芒实在太冷太冽,楼垚始终看不清当时昭君是何模样,但他隐隐觉得,昭君,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女娘了。
九月七,白露,玄鸟归。
何昭君请旨回了冯翊郡,裕昌一路送她们出了城,抱着阿离像是比赛谁哭得更厉害一样。
楼垚赶来的时候,何昭君正扶了弟弟上马车。
他还是一样踌躇不前,何昭君远远望了他一眼,不悲不喜,点了下头便义无反顾地翻身上了马。
十六岁的楼垚还是那个楼垚,为春花喜,为秋风悲。
而何昭君却不再是父兄的昭昭了,她是安成君,是阿离唯一的依仗。
如果你问她,她会告诉你这世上最烫的是血,最无用的是泪。
二十岁的楼垚,已经许久未见何昭君了,他甚至不曾听到这三个字。
时年水旱接连,瘟疫肆虐,叛贼蛮夷动辄举兵来犯,举国皆是人心惶惶。
楼垚也不由担心起她和阿离,然而她这人就像一滴墨入了砚台,无影无踪,半点消息也捞不着。
后来的事来得太快。
北境战事吃紧,凌不疑连夜奔赴前线;南境有水寇蛮夷,由万老将军和程将军驻守;就连西境也不太平,西戎一直蠢蠢欲动。
六月六,芒种,那日下午,天闷热的厉害,蝉鸣阵阵,直叫的人心里发慌。
楼垚和大哥走在一起,正要返城,便听得驿道铁蹄铮铮,扬起漫天沙尘。
八百里加急!固阳失守!
斥候之声撕心裂肺,映着天边残阳如血,一时间众人皆心有戚戚。
楼垚两人更是胆裂魂飞,需知固阳之后便只剩冯翊一郡将都城与西边蛮夷隔开。
但眼下诸位将领都被别处牵制着,朝内已无能用之将才解燃眉之急。
都城,实是危矣。
在此危急存亡之刻,文帝连下十二道诏书,令安成君务必在后援军来临之前守住冯翊。
安成君临危受命,率何氏部曲,血战西戎于冯翊,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一夜歼敌两万,将其逼至祁连以外。
此一役后,安成君便正式承袭其父骁骑大将军之名,镇守西北。
茶楼酒肆,众人言谈之间皆是冯翊安成君,一切陌生到楼垚觉得他与昭君的那些年只是一场梦。
众人提起他,再不会说到何昭君;提起安成君,也不会想到楼垚曾同她青梅竹马。
他俩真的做到了同他少时每一天想的那样,完全分道扬镳,隔开十万八千里。
他二人名字终于解绑了,他也算做了一次看客,而非话题中心,可他却莫名觉得又酸涩又惆怅。
他执起一盏茶,隐隐又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
抬眼望去,楼垚依稀还记得说话的人是文侯家大公子。
“楼垚,其实早些年你们二人退婚,我们好多人仍觉得你们还会在一起,没想到你俩竟断的这般干净,到底是因何缘故?”
楼垚不由愕然,他想不明这桩糊里糊涂的姻缘为何还有人看好,只说道,“昭君并不曾心悦与我,我们不过是些童年玩伴的情谊。”
楼垚自己都觉得酸溜溜的厉害,可那最隐秘的心事说出来,他突然觉得酣畅淋漓。
“怎么可能!楼垚你说笑话呢?”
那人看楼垚的确一副无所知的样子,惊得差点闪到舌头,咽了咽口水,半晌才试探性地问了句,“楼二公子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楼垚不解,他能知道什么?
他没有接话,倒是旁的人兴致勃勃,催促那人道“怎说?”
那人显然很起劲,放下茶盏,便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那时我们家附近的这些郎君谁不知道,安成君最是珍重你。拂了你面子,给过你难堪的人,谁逃过她的一顿打来着?便是我也因着斗鸡那次对你出言不逊被一脚踢落了水。”
一时之间,众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楼垚。
然而最是守礼的人竟一反常态突然离了席。
楼垚走在街上,灯火煌煌,不知哪里又开始猜灯谜,他想起未曾给昭君赢来的灯笼,想起许多未曾做到的事。
原来,她答应过他的事竟未有一件没做到,反倒是他,总是给了她许多空口承诺。
次年一月初六,小寒,何昭君特意褪下铠甲,换上旧时裙裾,铜镜里的人陌生得厉害,她簪上那支茉莉羊脂小簪。
恍惚间看见明亮的琥珀色身影依偎在她身侧,笑得同本人手腕上金钏银镯一样清脆。
她昭昭,昭昭叫个不停,活像个呱呱的大鹅。
昭君笑了起来,这世上还有谁比得过她们二人亲近?
并蒂双姝,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昭君坐在雪里,朝南斟了一杯酒。
阿莹,你最欢喜的缥酒。
你看,我可没忘。
朔风刮得脸生疼,何昭君抚上右脸,一片冰凉。
十六岁以后,她以为她不再会哭,而现在竟落了满脸的泪。
她拿出信笺,寥寥几笔,铁画银钩,是战场风沙血泪浸染的刚劲,那信她左瞧右瞧,才发现字里行间都写着个痴字。
她经历这么多,偏还顽强地苟活在这戈壁黄沙中。
而那个总是少女姿态的人却在不过双十的年华早早去了。
临了临了,他倒是回头了。
原来那年观中所求签文,到底是一语成谶。
他二人之间可真是荒唐。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片玉简。
昭君十五那年,寻了这块罕见的暖白玉打成玉简送了裕昌做生辰礼。
那上面字画却是裕昌亲手所刻,正面是昭君,书“昭昭如明月”,背面是她自己,书“莹莹神光别”。
昭君瞧着,又落下一滴热泪,她仰头饮下一口烈酒,人却越来越清醒。
故人已逝,从此以后,再没有人会钻进她的床上裹着被子叫她快来,再无人同她鸿雁传书,再无人唤她昭昭。
三十一岁那年的夏至,楼垚终于见到了何昭君,仍旧是以一个极其狼狈的样子。
寒芒一点,然后枪出如龙,长枪挑起楼垚眼前的匪寇。
“阿垚?”
她高坐在白马上,月光渡着银甲,有如流银泻玉,那模样也熟悉也陌生。
他不由耷拉下眼皮,这一世,他从未在她面前争气过。
很快,她便翻身下了马,免去楼垚不得不抬头看她的窘境。
大家都在说安成君,可楼垚觉得昭君并未变多少,她的眼还是那么亮。
他叫她昭君,叫罢,他自己莫名笑了笑。
原来叫她也并非一件难以说出口的事。
何昭君却有些怔忡。
有多久了?
大约是七八年吧,自裕昌去世,再没人叫过她这旧名。
她良久才笑了笑,眼睛弯弯的,映着溶溶灯火,极为惹眼。
“这一带偶尔会有些流寇,我送你进城吧。”
何昭君牵着马,楼垚走在她身侧,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十七岁在都城那年,如果我能鼓起勇气叫你,你会留下来吗?”或许是数年的思念给了楼垚勇气。
何昭君背对着月亮,一双眼被水波照的亮堂堂,她负手停在一处,定定道,“不会。”
“是因为我做得太差劲吗?”
何昭君转头,似是不解,“阿垚,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知道你以前一直护着我,可我却是半点都不懂得。”楼垚无奈笑了笑,他记得那时昭君总是在生气,而他一直很迷茫。
何昭君默然,良久才道,“你又何须抱歉,少时我按我的想法去安排你的人生,本就不对,说到底我也对不起你。”
到最后,何昭君也不记得那时自己给楼垚找过多少个场子,也不记得楼垚替自己背了多少黑锅,总而言之,她认为当时她俩确实是不分彼此的。
“就到这里了。”她笑起来还是同那时一样亮晶晶的,“阿垚,我祝你往后喜乐安康,岑静无妄。”
她终于能记得这句话了,遥遥数十余年的光景,楼垚却始终记得她背不出这句话时抓耳挠腮的样子。
灯灭灯又起,人来人又去。
他们之间终究差了点什么。
二月四,时春气始,至四时之卒始,一切又是新的轮回。
何昭君的故人皆早早离去,多年不曾入梦。
直至今晨梦中,还是那个小院,自大雾中走来几人,神采奕奕,风骨凛然。
他们朝她伸手,
昭昭,回家了。
(1)原句出自《一代宗师》,宫二:我宫家不是没有人。这句话真的太飒了,我真的记了很久,所以引用在这里,有任何不妥,我立马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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