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乐

作者:冬酒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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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如归去


      酆都,漱风阁。

      阁前,一灰衣小厮左右来回张望着,听见里边儿暖场的锣鼓响声渐歇,不住跺脚。远远瞧见了一年轻人驾赤色马疾驰而来,才松了一口气,露出个笑模样。

      一会儿功夫,那人和马都到了跟前。
      来人扯辔下马,一吊钱顺手就丢给了一旁侯着的灰衣小厮,“粮草要好!”
      “好嘞!方少侠您里边儿请!”那小厮捞手一揣,笑着脸迎走向马。
      “爷走着——”里间着青衣的小厮来引客。

      走到堂前,帷幕后的琴声远远传来,这公子哥儿眉头微皱,就听得一个清越的声音伴琴低吟:
      “洛阳花,梁园月……”

      “怎么唱这么个悲的!”他不悦,扭头就问,“今儿不是游公子登台?”
      “是”,青衣小厮低头应喏。
      “那怎的,不唱个好的?”说着更是恼怒,“亏爷跑了两天马,最厌这些个伤春悲秋,煞人心情!”
      这年轻人看着双十年纪,姓方单名一个启字,是江湖上近年来最出名的少年英侠之一。因着他出手大方,一杆红樱枪舞得飒飒,又有个富贵公子的俏模样,人送外号红缨公子。
      这方少侠的性子却并不同长相那般和煦,直来直去,最是少年烈性。

      小厮愈显恭敬,压低了声线陪笑:“今儿这不是从那里头来了两个老宫,班主请点戏……
      一个麽,说要听喜庆的,又支吾答不上来;一个只抚掌笑,拈着这出《普天乐》。说是叫大家欢喜欢喜。”这小厮也颇有几分演戏天赋,模仿着动作眼神惟妙惟肖,好像真真见着了似的。

      “嘁!”方启不屑,给他逗笑了,“两个不识字的老阉人也来充梨神?真当陪官里贵人听懂个什么郎啊妾的……”
      “唉,客人慎言。”小厮演完了,就依旧是低头垂眉,领人上了二楼雅座,便又悄无声息离开。
      “嗬!我怕什么?这可是酆都,人界黄泉,准管他皇城阉几?”方启嘀咕了两声分辩,又渐不言语。

      幕后人已出来,一方青白水袖自帷帘边旁逸出,琴声琤然而促,伶者踩乐缓步,只听得唱“好花须买,皓月须赊…”

      长袖上舞,音调却低徊,似郁结于心而求问无处。纱白帷帘已自两边徐开,伶者将将出来,便伴着一阵轻拨琵琶声。
      台上那人一身素衣,衣角银色暗纹流动。戴着一方玉白裂纹面具,露出一双眼,似有万般愁绪于眸底。

      衣袂遍跹,半展云袖,人也半倚,虚空中便自有一番凭栏仪态。
      “花倚栏杆看”,袖手拂花状,“烂熳开……”
      眼有微喜而秋波动,侧身又唱道:“月曾把酒问,团圞夜……”

      眼见是尺寸红台上唱舞,却如同夜月旷野、深林隐士;分明歌着女子闺怨怀词,却道出一番月洁逸者之悼醉。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

      “游生果然不负胜名!”方启听得隔座两人抚掌感叹,心下亦是叹服。

      “这酆都漱风阁,游生与宫翁于‘乐’一道,可堪称无双!又有丽姬善舞,简姑扶乩,文娘说噱……”那较年长者仍自赞叹,一一列数。
      “然也!”方启不禁笑着插活,隔座两方相视,皆是一笑。

      “只可惜游公子虽善乐,却常于幕后抚琴,幕前风姿实属难见。”那少者鬓角戴花,一派烂漫天真,一双眼盯着台上戏者的裂纹面具,满是少年人的好奇与钦慕。
      “坊间都传游公子仕途不顺,容貌尽毁,是以曲中常有忧愤意。”
      老者沉吟,缓缓道,“或可证一句'天妒英才’!”

      “小生却不以为然”,方启反驳,笑着宽慰面有悲色的少年,“不也有人说那游生貌比卫阶,不露颜是怕引人围观,若遭人看煞,那才不得安宁呢!”

      那少年者被这话逗得一笑,脸色稍转,但见台上那人最后一展水袖,谢幕遁去。
      虽未见形容几何,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君子在气不在容。
      此般人物亦可算是天人了。

      满座皆是叫好,再请一曲,却不能得偿所愿。

      只听得堂下有几个初来乍到的腐儒生嗤戏:“不过一介戏子优伶,也值得这样大的排场,莫不是要千金才买得一笑?”

      隔座少年人已是怒气上脸,欲开口争辩,却被方启摇头拦住,对上他疑感之色,也但笑不语。

      却见不多时,几名褐衣短打的壮汉已至堂下,一名青衣小厮在前,低眉拱手作请客去状,颇为恭敬模样。身后那几个汉子却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果然那几个酸儒亦是讷讷不敢言,灰头土脸被“请”了出去。

      琵琶胡琴又奏将起来,台子正上方的阁楼顶,轻飘飘地垂悬下几道红绸,鲛绡泽丽,艳而不俗。
      舞声鼓点已起,是舞者丽姬要上台了……

      方启见戏罢欲离去,同隔座两人拱手告别,却见三楼楼梯上下来一位褚衣长衫的中年人,看衣着颜色便知是楼中管事,正低腰引路。

      后面跟着两个面白无髯的绛蓝宫服者,皆是面宽体胖,一脸油光富态。
      一人狭长眼,眼扫四方,余处有狡光;一个捧腹作“慈”笑状,肥手指却搓着阁中精细的栏杆雕花。

      “想来,这便是那两个老阉……”方启退避一边,心下暗想,“不知是何缘故,皇都竟派人到这儿。鱼龙混杂如酆都,有甚可图?”

      楼中不乏有人也看见这一幕,自是各有一番掩声私语。
      方启自幼拜师学武,听力自然不同凡夫走卒,也可清晰听得几耳。

      “新皇登基不过五载,竟又有乱象么?”
      “西戎之乱不是已平…”
      “却听那征戎琰王至今昏迷不醒?”
      “不过皇家手段罢”
      “酆都近来或有异象。曾听闻荧感现世?”
      “可是还有那前朝宝图现世?”
      “吁,不可说,不可说……”

      消息驳杂,不甚明辩,不过方启自诩江湖中人,也不愿与朝堂扯上什么关系,并不在意。见那管事将两宦官送出门回转,便起身离开。

      赤红骏马已在马厩嘶鸣,精神奕奕,油光水滑。还是那个熟悉的灰衣小厮,笑脸相迎,送上马辔。

      随手拍了拍马背,方启潇洒上马,“下次游生上台仍来报予我!”又丢下一吊钱“喂得不错!赏!”。便纵马西去,直奔夷山,街上尘土扬起,留下一骑背影。

      四楼暗厢,一华服女子、梳着妇人髻,一支桃木步摇纨发,伫立在窗边,看那街上熙攘人群,青年人纵马绝尘。
      “人生若如此,好不恣意!”她敛眉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缓缓回过身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说话仿佛同歌咏叹,循着某种韵拍,“所以,你是非去不可了?”

      面前人一身云纹素衣,轻轻摘下脸上的裂纹面具,露出一张如玉面庞,浓墨的眉,衬着那双深琥珀色的眸,叫人想到“蔚然深秀”这个词。
      只是嘴角总不自觉地抿着,有化不开的郁色,如同秋林间的风。

      “是,我已决心回去。”他拿起案上的斟勺,为一旁红泥小炉上的酒皿又添一勺滋味,“您知道的,我向来知恩图报,言而有信。”
      年轻人展颜一笑,眉梢微挑,左边眼角一点泪痣也随着眸中笑意生动明媚起来,恰似春水初融,绿波漾晴。

      华服女子也被这明艳笑容恍了神,愣了半刻,轻轻跪坐在酒案前。
      明知不可再劝,竟也开起玩笑,“世人传闻,游生人如其名,来去无踪,游历四方,四海为家,最是潇酒第一。
      世人皆愚昧,我看你啊,该改名唤囚生,好不容易挣开来,又要自己束身进那囚笼。”

      游生并不发表评论,列前三个酒盏,一一斟上。
      又将第二盏敬与女子,自己则端了第三盏,两人虚虚一敬。
      “那简姑又如何?世人说你通鬼神,近乎仙,早有一日羽化而去,得道升仙。不也是终日在这楼上伫望,叹什么人生恣意。”说着挽起云袖,一饮而尽。

      简姑似乎无话可说了,端起酒盏饮尽,动作间少了与妆容服饰相配的庄重神秘,反而多了些江湖儿女的豪迈气,一时间竟不像个囿于高楼的神秘卜者。

      “好罢,我说不过你。”
      “你们都知道的,我不过半吊子水准,诓骗世人也就罢。哪有那么多天意?不过斟选消息,算计人心……”
      她放下酒盏,将第一盏酒尽数倒在地上,沉默半晌,又勉强笑着开口。
      “虽不善经商,可我也算漱风阁半个主人。我是怕你这招牌走了,我该喝西北风去。”

      游生也不再谈扫兴事,陪笑打趣,“宫翁若听得你这番商人腔调,定是欣慰。”
      “是么,那是他自个儿为老不尊,言传身教。“简姑嗤笑两声,转起案桌上的乩笔。

      炉中酒沸,水声"咕噜”冒着,出水又裂,不休不息。
      两人一时再无活,房内静默一片。

      “简姑姑,楼下有人求乩”一道脆丽的女孩声音传过来,门外探进一个娇俏的姑娘。
      十六七岁模样,碧眼樱唇,棕发卷翘,穿着一身红鲛绡的舞裙,脸上蒙着半透的面纱。声音里带着些西域人饶舌的转音,“是青州太守同他家小公子。”
      又惊喜地发现了微笑着的白衣公子,推开门便扑过来,脚踝上金铃清脆,“游哥哥竟还没走么!陪丽珈买糖去?”
      游轻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卷发,看着她期待的碧色眼眸,有些迟疑,“这……”

      简姑在旁慈笑着劝:“便陪她去吧,你若决心走,怕是好久不能回楼里。”
      游小心地帮丽姬取下手腕脚踝上的金铃,扬了扬唇角,“也好,今日陪你多买些糖,省得又写信告状说不够吃。”

      那小女娘赖到简姑怀里撒娇,不依不挠道,“明明是游哥哥总同我抢糖吃,简姑姑快说说他!”
      简姑好笑地看着两人拌嘴,也不相帮哪一边,“去吧去吧,顺便叫人把我的客人请上来,怕不是要让人家等急了。”
      “嗳!”小姑娘爬跳起来,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辞礼,欢快地跑出去。

      “年轻真好啊。”简姑笑着感慨。
      “您看着也不老呀,隔着重重帷幕,不还有仰慕者众多么?”
      游也看向丽姬消失的方向,余光瞥见简姑抬手摩挲着眼角的纹线。

      “是么?那便借游公子美言了。”简姑笑得花枝乱颤,放下手,选了一支檀木乩笔,又去暗间取了玉石乩盘。
      “怎么,还不去买糖?小丫头等会儿又该来我这儿闹呢。”
      顿了顿也不回头,用手指划了划手下细沙,“或者,我替你占一卦,作饯别礼?”

      “那倒不用,我可知道您总是信手演一出。”游笑着挥手推拒,“不是您自己承认的,除了吃喝,什么也不会……”

      “你这小子!”简姑解下重重玄色帷幕,端坐幕后。
      依稀可见帐中人单手撑头,语气里多有笑意,佯怒着,“你呀你,如今也学会调侃老人家了!罢,罢,你走吧,别在这儿碍我的眼。旁人见我,半柱香还要百两纹银呢……”

      “是了,游就此别过,不碍着您挣那百两银子。”
      男人眼里含着笑,端仪地行了个周全的拜礼,屈腰退出去。
      闭门时往里望了一眼,阁外的阳光透不过重叠的悬幕,影绰只见得一个丽服的女子,端然跪坐着,点燃了案上香炉,香雾气息弥漫开来,如坠云端雾里。

      游出门便听见人声从楼梯下方来,不欲见人,随手不知转了墙上哪处暗窍,避入一间暗室。听得人声渐远,才又闪身出来,只看见老少二人背影,相继入了四楼厢间,那少年人鬓边一朵迎春倒颇有些意趣。

      “听说,是青州来的人?”
      旁边一间房门打开,走出一个清丽白净的女子,看着二十四五的光景,却仍梳着云英未嫁的发式,穿着却是妇人似的素净,袖口有往生花的纹路。

      “是。”游侧身让开楼梯道路,转了个话头,不愿多提青州事,“文娘今日要说些什么?”

      “说只呆头鸟,傻傻撞回猎人怀里的故事。”文娘也没再多问,扶着栏杆,随口扯了个噱。
      “你看这样说,有人捧场么?”

      游似是呛住了,颇有些无奈,”那得看人家从鸟观,还是从人观了。无论如何,我想文娘的场,总是有人棒的。”
      说着,便走向楼后暗梯,不欲再多言。

      清丽佳人倚着栏,也没管他去留,只兀自俯视楼下众看客,锵锣响,幕布展,戏便只等说书人上场开讲了。
      窗外,天色已暗。

      京城,安乐侯府。
      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男人在屋顶上疾行,片刻便颇为熟稔地闪身进了宅中一处窗口。

      房内昏暗,只点着床边一盏长明烛,一个穿着锦衣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在窗前。
      “商公”,夜行潜入的男人蒙着面,眨眼间闪现在屋中,向着锦衣者单膝下跪,奉上一卷密轴,言行十分恭敬虔畏。

      安乐侯商斯接过密轴开启,淡淡开口,“如何?”
      “暗玄失踪,暗朱已追回。”黑衣人垂下头颅,“执行有失,请商公责罚。”

      商斯映着烛光读卷,神色晦暗不明,“暗朱绞杀,追捕暗玄,就地格杀。”半晌,他又缓缓开口:“旃虚观如何?”
      “十一年前山火焚毁,无人生还。”

      “是么。”依旧是一段静默,“倒是好运。”
      “公子现在何处?”商斯翻到最后一页,又开口问。

      “在…”黑衣人有些迟疑,不敢开口,头低附到地上,“在酆都秦街,听说是,做了唱戏的伶人!”
      “是么……”上首的人低喃了一声,“这倒是……这算什么……”

      “我商斯的儿子,成了个戏子!”

      黑衣人听得主人语音里的情绪不明,只是声调陡高,愈发低头躬腰,不敢抬头,扣着青石地的手指尖泛白,微微颤抖。

      “你说我做错了么?”男人低徊絮语,但无人应。
      窗外的风穿堂而过,有凄厉风啸声。

      长明灯烛摇曳了一下。
      良久,黑衣人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得透湿,才听得内屋黑暗中再度传来声音。

      “你去,去派人接他回来……”
      “他今年,算来十九,也快行冠礼年纪。”

      “你同他说,他的父亲,是安乐侯。母亲,……是昌乐都主。”
      “现在,他的父亲,要接他回来,从前种种,该忘便忘……”

      “一介伶人……,呵,戏子!我商斯的儿子成了个伶人!”
      屋内传来什么东西跌落撞击青石的声音,唯一一点烛火也终于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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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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