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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贝希
(壹)
世界上有没有比什么都不做,却还能吃饱穿暖更幸福的事呢?或许有的,但是对我而言,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自然也习惯了当一条家庭与社会的蛀虫的生活。因此当今天早上八点被母亲大人用鸡毛掸子敲醒的时候,我还在努力回想是否是世界末日降临了。随着视野逐渐清晰,我看到她那拧成一团的脸正在用一成不变的语句表示着对我的懒惰的抗议。
“你是不是要一辈子都这样烂下去啊?你就这么懒?你都他妈的22岁了,别人孩子再差都去找个工作做着,你呢?你就打算死在床上是不是?早饭不吃晚睡晚起,衣服不洗窗户不开,你还有哪一点活得像个人?都已经八点了你还不...”
事实上听到这里我又开始昏昏欲睡。我妈别的未必在行,背诗念经倒堪称一流,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语,我毫不怀疑我产自一台先进的人形复读机。但终究还是没办法睡下去,我的理智告诉我绝不能轻易闭眼,不然午觉就很容易睡不着,进而导致晚上游戏又打得不痛快。于是我挣扎着坐起来,摸索到衣服,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我温柔的小屋。
平心而论,我妈也没说错。自从大学退学回家,什么都没做的我整天只有睡觉和打游戏两件大事,每天在这两件事上花费的力气远比吃饭上厕所多得多。也不是不想工作,只是这个社会或多或少不太接纳我这种身无长技的废物。如果要出门社交,又有些尴尬,大多数老一辈都爱打探家底,可我实在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功勋,唯一值得称赞的恐怕也只有我还努力活着这一点,没有被抑郁症击垮。“受到许多人的鼓励和夸奖”,这句话更像是某种充满讽刺意味的标签,每天都在风中飘荡,粘在背上就成了皮肤的一部分。
“这样吧,我跟你爸也商量了,你要是真的认真去找工作,我们支持,可以把市中心那边的房子先给你用,而且前几个月的实习生工资我们也给你多补发一份。但你要好好干,不然我们绝对不会继续帮助你,怎么样?”
我停下咀嚼,嘴里的馒头软糯粘黏,散发着甜味。他们开出的条件说不上优渥,却也绝不算少,尤其对于我这样刚要开始做牛做马的素人,能解决房租已经是解了燃眉之急。虽然说性格来说我绝对更适合宅在家里,要是出了家门半步,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但能远离他们的批评和责骂,也不算差。于是我点了点头,暗示了默许。
吃过早饭,面对着茫茫人海,一种伤感涌上心头。是啊,这么大的城市,这样流涌的人潮,我该去哪里呢?按照常理,我应该先去我爸的公司以太子的身份受到瞻仰,但他早也下了死命令,不许我在他不同意的条件下迈进公司半步。站在那巨大的牌匾下,我和保安对视着,他朝我摇了摇头,诉说着无奈。好吧,作罢。换到下一个站,一家小餐厅,正在招服务员。老板为人热情,并未过多询问,很爽快地聘用了我。我感觉非常好,也对未来充满了期待,我想我一定大有可为。而我也不负众望,成功地洗干净了人生中第一个调料碟,同时也收获了老板诧异的眼光:“你咋洗个碟子都要教啊?你到底行不行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我洗第五个碟子后,不通人性的手肘把刚洗好的盘子碟子碗筷碰下了台面。叽里呱啦,它们欢呼着自由,碎成一地鸡毛。店长铁青着脸,捡起几个还能用的,冲刷干净,放在架子上,让木讷地站着的我赶快去拿扫把扫走剩下的碎片。但是,他忽略了一个要命的事情,
“啊,可我不会扫地啊。”
听到这话,店长大发雷霆,也不顾店内顾客惊诧的眼神,咆哮着要我滚,别给他添乱。听到这话,我头也不敢回,夺门而出,一溜烟跑走了。
(贰)
我并不是个职业酒鬼,即使是在如此理应对酒悲歌的时刻,我也无法克服酒精过敏时的全身燥热和发痒。回想这两天毫无建树,从服务员到快递员,从外卖到扫地,在我的世界观里,所有不太需要作为人类能附带的额外附加价值的工作我都尝试过了,但每个老板都给出了相似的评价:
“你什么都不会,请另寻高就吧。”
能够收获如此统一的意见,或许在巴甫洛夫的年代,我会是最好的实验对象:听话,不咬人,而且只知道吃东西。此刻的我,正趴在酒吧角落的单人桌上埋头痛哭。酒保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经过,换了一杯斟得满满的精酿苦啤酒,放在我面前,又一声不吭地走开了。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水,环顾几近打烊的酒吧内,除了我,和那位看上去一辈子都擦不完手上的玻璃杯的酒保,店内已空空荡荡,任何人类活着的记录都像是这个温暖的房屋里毫无根据的童话一样。有那么一刻,我看着窗边赶早班的车流,怀疑起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必要。
“客人,我们要打烊了,您看什么时候离开呢?”
酒保熟练地询问、或者说是要求着我的离开,他面无表情,身上的西装也和他的话语一样严肃。可我也不知道该去那里,只好擦了擦脸,摸索着走出酒吧大门,坐到了门外的马路边。晨风吹过,冰凉的空气蕴含着泥土的芬芳,让我肚子涌起一股发酵的恶心,几乎要忍不住吐出来。我强忍住冲到喉咙的酸味,花了好大劲坐直了身体,靠着不知道哪里开始昏昏欲睡起来。说是昏睡,其实更像是昏迷,如今再次回想,的的确确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从感官到场景,几乎都散发着酒精的气息。至于梦什么的,说不定梦是一点也没做,不然何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半天,或者一天半,总之在日头正盛时,我被某种湿漉漉的东西弄醒了。温暖、带有恶臭的热气、湿润、粗糙。头疼得厉害,我挣扎着举起眼皮,想弄清楚我是在干什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犬科动物的脸,而肚子和大腿也在此刻终于向我反馈了它们的不堪重负,似乎要被这只肥胖的沙皮狗压垮了。我捶了捶脑门,希望早点清醒过来,毕竟不是每场梦都会有一条癞皮狗趴在身上,更不会有狗舌头把你从梦中弄醒。可惜我失算了,这不是虚幻的空想,而是残忍的现实,我的的确确被一条狗救了一命,不至于死在绝望的寒冷和路人的嘲笑中。好一会儿,我才勉勉强强恢复了些力气,推开了它。此刻的我确确实实理解到,五指山下的猴子在金印被揭开时,一定也是相同的释然和解脱。
认真端详这条脏兮兮的癞皮狗的话,很容易发现上帝的创造力竟是如此高明。这条张着嘴流着哈喇子的沙皮狗,左眼尚且清澈,右眼却消失不见,黑漆漆的空洞占据右半脸几乎四分之一。本就松弛的皮肤耷拉垂下,掩饰着这残缺丑陋的事实,用水帘洞作比喻未尝不可;耳朵天生软骨,俯卧在脑袋顶上,让本就圆滑的脑袋更加丢失了棱角。身材肥胖,即使是坐下,也要从前胸坠落一整块赘肉到腹部,把几乎短的可以忽略的后腿尾巴一众涵盖在内,不给我一点嘲笑的机会。皮毛脏乱无序,颜色也颇具印象派风格,如果让莫奈为它画像,恐怕连莫奈本人都会直接拿起它向画布扔去,须臾之间即可完成一幅传世名作。我是倒了什么霉,才被这样一条杂种救了命,这说来谁不会笑的人仰马翻啊!
我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也没精神再去跟一个畜生叫阵。奋力站起,摇摇晃晃地伸展了四肢,关节无比舒畅。身上的西服已经添上了好多黑色的狗爪印,甚至还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浑身也都还有酒气,这样自然不能再坐公交地铁,连叫车都嫌丢脸,无可奈何,只好计划等到人少的半夜再溜回家里,至少可以避免成为第二天的新闻头版。就在我提脚将要回到酒吧找个位置打发时间时,那个怪物蹭着我的裤腿跟了上来。我心生厌恶,轻轻把它踢翻在地,可是这畜生并不领情,打个滚又追了过来。我不得不抓住它松散的后颈皮,把它放在一旁。才走两三步,腿边又传来了有节奏的摩擦。我无奈地转过头去,蹲下身,注视着它,希望它能网开一面放过我。可当我看到那深邃黝黑的空洞时,不禁被某种包含了自责和同情的感觉击败。是啊,一条狗又有什么理由帮助我呢?可我的的确确是被一条狗给拯救了,虽然这条狗的价格肯定连我的西装外套的一半都比不上,但当我变成了狗,或者说,当我睡在街角那一刻,我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它呢?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它那肮脏的脑袋,抱住了它,准备往家里走去。家楼下有一家宠物医院,我打算去那里看看能不能给这小家伙做个清洗之类的。我茫然地站起身,小家伙很乖巧地趴在我的怀抱里,摇着短短的尾巴。我微微笑着,刚想迈出踏实的步伐,忽然,我听到背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对我说了一句令我毛骨悚然的话:
“潘起先生,请带着那条独眼犬跟我走一趟吧,希望你好好配合。”
(叁)
在我的记忆里,出生到成年,名字都是我在刻意回避的一件事。比较起被直呼大名,我更喜欢被叫做哥哥叔叔什么的,原因无非是难得尴尬。小时候犯了错,大人们总喜欢指名道姓,而我偏偏也就是不太安分的主,一旦闯祸,左邻右舍,街角坊间,人们总会听到我的名字以某种蘸着愤怒与不甘的情绪的形式从我家丢出去,随之被抛弃的是满怀痛苦却毫无意义的小孩子大声的叫嚷哭喊。哪怕是现在,隔壁的复奶奶也还是很喜欢取笑我小时候的顽劣。所以,每当听到从背后传来我的名字,我会心中一惊,以至于汗毛都战栗起来。
所以当那句话从我背后传来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不过好在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所以须臾就能整理好头绪。我转过身,怀里的独眼犬也随我一起面对着这位不速之客。他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呢?我满肚子怀疑,出于礼节,我轻轻答应了一声,费力地腾出右手,握住了对方的右手,这时,我才有时间好好端详一下这位身穿过长的黑色风衣、面容憔悴的陌生人,他似乎过分的笔直,从头发到嘴唇,从肩膀到皮鞋,毫无润滑,堪称行走的小学素描画。我无意间想到,要是远远地看,被路人拍下这一场景,或许等我上了报纸,我的罪状除了“衣衫褴褛破坏市容”,还会加上“精神失常在大街上和垃圾桶对话”。我不禁微微笑起来。只可惜对方显然没有心思任我在他的衣着品味上大肆渲染,看得出,他很着急让我放下那小家伙,因此一直盯着它的脸。这时,他开口说道:
“很抱歉了潘起先生,您手中的这条独眼犬非常危险,请您务必将它交给我,我将向您提供一切您需要的信息以及适当的补偿。如果您不同意,我将对您执行强制措施。”
听到这话,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大声反驳,不就是一条得病的流浪狗嘛,我又不是养不起,凭什么随随便便就给出去,而且什么叫强制措施?难不成我不交,他还能抢?
对方皱了皱眉头,两根筷子一样笔直的眉毛往下低落。他沉默地看着我的眼睛,像是要从我眼睛里挖出一部传世古籍。半晌,他开口了:
“对于我在工作中的失误,我向您表示非常的抱歉。为了让您了解到其中的风险,我提议,请您和我一起回公司,我将为您详细解释在您身上发生的一切。这是我的名片。”
他伸手从风衣内侧掏出一张朴素的小卡片,正面印着“余何”两个字,我估计是他的名字,而反面除了一个简单的符号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自顾自地从我身边走开了,径直走到路边停着的一辆豪华轿车旁,打开了副驾驶的门。我还没有考虑清楚这是不是新的诈骗方式,但看见他示意我跟着他,咬了咬牙,把手机的定位打开,接通了家里的记录仪,也快步追了上去。我不知道的是,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将有无数次,为这天的勇气感到骄傲。
汽车发动了,路径显示车一直在沿着主干道前进。我们一直往城外行驶,他负责开车,我照顾着独眼犬,有时掏出手机玩。一路上我们都没有主动说话,似乎这里的空气比肥皂泡还要脆弱。只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心里默默地生长出来。可我并不愿意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而那个人,似乎除了驾车,也什么都没有考虑。于是,我沉住气,静静地闭上眼睛,靠着抖动的车窗睡着了。
我被带到了一座四层大楼的门口。我一向认为,建筑比高矮就是个无法证伪的伪命题,哪怕最高的建筑,横躺下来恐怕也没有能比一座山宽的;而哪怕一座小山侧着站起身,恐怕连哈利法塔都自愧不如。所以,当面前这栋闪亮反射着正午刺眼的阳光的大楼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禁感叹起了人类建筑学的创造力,即使只有四层,每一层都能像魔术师的帽子一样占据着宽阔的空间。是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任何一栋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厦的差异,其实只有是否躺下这一点。大楼的顶层外墙则悬挂着那个名片上出现的符号,让整座建筑都显得干净利落。
“余何”打开了我这侧的车门,我抱着怀里快睡着的小家伙下了车。门口的保安从他手中接过了钥匙,将车向不远处车库驶去。我跟着这位不苟言笑的陌生人,走进了公司内。大厅宽阔得足以容纳一支乐队,但装饰却非常简单,只简单使用大理石地砖和一张雨花石前台,而落地窗下整齐摆放着两种菊花,红黄错落,竟意外的好看。我没有时间观察更加仔细,眼前这个怪人脚步匆匆,我勉力跟上了他的步伐,沿着大厅右侧的自动扶梯上了二楼,再左转右转,进入了一间看上去就很久都没有使用过的办公间。“请坐吧”,他擦了擦布满灰尘的皮革座椅,将它推到我面前,同时将另一张座椅拉到我对面。还没等我发问,他就已经开始自顾自地讲起来了。
“您一定很奇怪,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而我说的危险是什么。那么容我冒昧地自我介绍。我叫余何,是这家公司的发展部的部员,也是最近负责这条独眼犬项目的小组的组长。这家公司,您可能从没有听说过,全称亚罗斯蒂比医疗器械股份有限公司,但我们都习惯叫它基地。您也许会好奇,为什么这样的一家医疗器械公司,会缠上您,并对一条小狗紧追不舍。事实上,这条小狗的名字叫贝希,它和它的一系列同伴,是我们在基地的实验室中制造的。本来设计初衷是希望它能受程序控制地辅助治疗老年人的精神疾病,但在前段时间,一家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反馈贝希的主人的焦虑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好转,反而出现了失眠和失忆之类的问题。而当我们仔细调查后,发现贝希可能并非我们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合格的实验品,至少并非它的同伴们所展现的,能对人类有所裨益。与贝希相处过的人都表示,与贝希接触过后,时常出现短时性的失忆的症状,同时,还常常伴有幻觉,存在被诱导自杀的风险。我们在检查了实验流程和记录后,并没有发现任何的疏漏,但出于安全考虑,我们还是希望能收回贝希,并在下一步进行处理。如果您不愿意交出贝希,您将面临极大的法律和安全压力,请您三思,并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几乎是毫无感情地说出这段话,同时也几乎是决绝地切断了我拒绝的念想。我不想坐牢,更不想死,我也不想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调查记录,虽然他已经把一个文件夹摆在我面前了。但是一旦贝希被收回,他们会怎么处理它呢?我好奇地问了问,他的回答让我稍稍定了心:“出于道德考虑,我们并不会对其实施安乐死。我们会将贝希安置在负一层的监管室内,为它提供一切普通犬科动物所需要的生活资源。”他将文件夹打开,翻找了几下,抽出一张又是写满大大小小的文字的告知书,上面大概意思也就是基地将会以最好的条件对待出现问题的实验对象,底下是个淡淡的公司章。
我知道我没有任何资格再拒绝了。我将贝希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它并没有任何的抗拒,小短尾巴依旧摇个不停。当基地的员工过来抱走贝希时,余何跟我聊起了我的情况,有没有身体不适或者什么精神不适。而当他听到我坚定地回答没有时,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却又迅速舒展开,恢复了一向的冷静漠然。
回家的路上,我确定心中的那个疑惑已经成熟,如同膨胀的绿豆,即将从我的喉咙戳出来。望着车窗外远去收缩的基地大楼,我头也不回地对余何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他并没有回答,但右手从方向盘上抽出来,指了指我的肩膀上,那块我为了应聘,在文具店买的姓名牌。落日的光芒倾在引擎盖上,把他的脸映成橘黄,在他锋利黢黑的眉宇间,刻下了一道道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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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写作,很多疏漏之处希望各位亲爱的读者指正,同时,作者将认真回答每一个读者提出的问题。至此,诚惶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