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云生晚光

　　蝉鸣的夏日，午后时光总是不自觉地拉长。泳池里，周晚余规律地划动双臂，池底斑驳的日光宛若沸腾的焰火，嚣张肆意。

　　一周前的现在，闻城发生了今年第二起孩子失踪案件。

　　社里把跟踪报道的任务交给刚刚转正的晚余。她寻着地址，在蛛网似的古城里兜兜转转，推开一扇半掩的木门，便能听到屋里断断续续的哭泣。爸爸肿着双眼给晚余看孩子的相册，相册的封面有歪斜的几个大字“桃桃的成长日记”，以及孩子肉嘟嘟的笑脸。

　　桃桃出生时院子里的老桃树绽了满树芳华，因此取了这个名字。桃桃近来才学会简单的咿咿呀呀，父母白天出门打工，奶奶留在家照看。只出门买鸡蛋的功夫，桃桃便被人从家里抱走了。奶奶寻不得孩子，血压飙升，晕倒在门口，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警方走访排查了左邻右坊，亲戚好友。所有人的口供里，颇为一致的勾勒出这家人忠厚老实，为人本分的形象；家里似乎也没什么贵重的财物资产惹人惦记。警方最后的结论是，是有组织，有预谋，有经验的拐卖儿童案。但是老城里几乎没有监控，算算时间，孩子现在应该早就被悄无声息转移了。

　　晚余轻拥着哭哑嗓子，说不出话的桃桃妈妈，哽咽着安慰她，但所有的词汇在现实的苦难面前似乎都失去了原本的力量。待到父母心情舒缓些许，晚余认真记下孩子的详细特征，圆脸，肤色偏白，大眼睛，发梢有个美人尖，厚耳垂，左胳膊上有一大一小两颗墨绿色的痣，右手上系着一个小金龙的平安手链；丢失时穿着粉红色的小肚兜，垫着灰色的尿布。晚余向桃桃爸妈保证，会尽力让报道被更多人看到，请他们放心并保重，爸爸妈妈哭着感谢，场面着实令人心酸。起身前，晚余悄悄在孩子相册里夹了一千块钱，只作杯水车薪的善意。

　　只是，为什么犯罪团伙要专门去偷这家人的孩子呢？

　　冰凉的池水令晚余发热膨胀的大脑略微清醒，她联想到年初的儿童失踪案。小学一年级的男孩沛泽，放学后便再也没回家，据目击者说是跟着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子走了，当时也是闹得满城风雨，孩子却终是没有找回。

　　警察通过作案手法与儿童年龄性别分析，认为抱走桃桃和拐走沛泽的，应该不是同一伙儿人，但晚余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毕竟闻城一项安全稳定，再上次的儿童拐卖案子要追溯到十几年前了。

　　沛泽的案子是晚余的师傅孙记者跟踪报道的，那时晚余还在试用期。上个月还听说沛泽爸爸风尘仆仆跑到峰西去找儿子，因为有人提供线索，说曾经在峰西看到了和沛泽很像的孩子，跟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子。但是峰西那么大，找个孩子宛如海底捞针啊。孙记者后来也试图联系沛泽爸爸，电话却一直没有接通，众人也只能默默期待着好消息。

　　沛泽爸爸，晚余也是见过的，是个非常质朴的中学老师，孩子被拐走以后一夜白头，辞掉工作，卖掉房子，专心致志找儿子。这种亲人生离死别的苦痛晚余是深有体会的，五年前爸爸妈妈在车祸中丧生，自己也是整日整夜发呆流泪。哪怕半年过去，一年过去，只要想起这件事，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恶狠狠扭掐，失控悲凉。

　　直到现在，她也常常大哭着醒来，自己最常梦到的，就是在家给爸爸妈妈做新学会的菜，像是惠灵顿牛排啊，肉丸意粉啊，咖喱猪排啊，然后收拾屋子等他们回来，迟迟，等也等不到，迟迟，永远也等不到。

　　共享岁月是人世间最温暖的事情，你与自己爱的人可以就此拥有同一把打开秘密回忆的钥匙，彼此成为飘渺宇宙里的数据备份与依托。而当其中一方突然离开，过去的时间，未来的日子，似乎被连根拔起，漫无目的游荡着。你便不能忘记，要狠狠记着，狠狠攥着只剩一把的钥匙，成为月光下孤独的守卫，守护那些人来过这里的痕迹，也保护着在他们身边那个独特的自己。他们神采飞扬的明媚只有你知道，他们踌躇不前的迟疑只有你理解，他们心中骤然的一软只有你懂得。反过来何尝又不是呢？

　　家长们的绝望神情，与爸爸妈妈温柔的笑脸，在晚余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双臂越划越有力，腿间的水花也更加富有节奏。她心里也暗暗下决心，要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们找到自己的孩子。

　　突然，晚余感觉自己似乎蹬到了什么，扑腾探起身，被荡起的水浪呛了一口，发现自己踢到了别人。被踢到的男子一手扶额，一手去勾身旁的浮漂。晚余搓开泳镜，抹了一把脸，连声道歉。

　　见男子不做声，晚余划近了些许，记者本能地打量起他。鼻子高挺，脸型刚毅，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健硕，小麦肤色，泳帽泳镜都是小众名牌，大概是个自我要求很高的人，这样的人这样的年纪往往在自己的领域小有建树。

　　“请问你预约这个快赛道了吗？”男子搓搓头咧了一下嘴，突然问，嗓音低沉，颇有磁性。

　　“泳道还需要预约吗？”晚余突然有点心虚，自己常去的泳池今天维修消毒，不得已跨了大半个城，来到这个游泳中心。第一次来，随便找了个没什么人的道，便自顾自游起来了。

　　“对啊，快赛道是供个人练习的，没有预约的人要去那边的浅水区。”他着重咬字“个人”，仿佛担心晚余听不懂似的。

　　“这样啊，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来这个游泳馆，不知道这边的规定。你的头有没有事，真是太抱歉了。”

　　“没事的，”男子抬头看了看侧墙挂着的大时钟，“我要继续游泳了，麻烦小姑娘大驾挪个地方哈。”再次着重“大驾“二字。

　　晚余自觉地让到一旁，那人便立刻潜入水中，优美快速的在水里上下翻飞。晚余看他没什么大碍，正打算下午再去一趟警局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线索，便转身向岸边游去。

　　晚余上岸的背影扫进那男子的余光，他心下一惊，定了定神，冲出水面，晚余却已经披起浴巾走远了。女更衣室氤氲的雾气与聒噪的水流声盖过了泳池里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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