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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1
望着明景我为解围的背影,我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自己的。好似不管我是靠近他还是疏远他,喜欢他还是讨厌他,都逃不开需要他替我收拾烂摊子的窝囊命运。
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依赖就像毒,我打小就中了毒,迄今已近二十年。
我叫平安,事情得从一小时前说起。
除夕前夜,郢市幸福小区二栋二单元202室灯火通明,新春元素的挂饰摆件随处可见,每扇飘窗玻璃上都有倒贴“福”字。女人们在麻将桌上聊家常,男人们在酒桌上聊国际局势,小孩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发上玩平板电脑。客厅电视重播着去年春节联欢晚会的小品,其乐融融,年味十足。
“安安,天都黑透了,你带晨晨放完烟花早点回来。”袁女士摸了张牌,突然笑道,“巧了不是,暗杠。”
我捧着手机侧身往沙发里埋得更深。
半晌后,袁女士横眉竖目吼道:“平安,你要让我叫你几次?天天抱着手机没点正事。说了玩手机容易变老变笨你怎么就不信!上次那个新闻还说你们青年人......”
“妈,您别念经了,”我把手机丢向另一张沙发,举起空空的双手。“看,我放下了。”
平安,祝福语里常用的那个平安,而我过去的生活显然是向往平安而不达。
拖着疲软的身子推开一扇房门,一股夹杂男性味道的热带暖流扑面而来,男人穿着睡裤盘着腿坐在电脑桌前,灵活的手指在键盘上突突个不停。
“妈让你带晨晨下去放烟花。”我说。
“你都挪窝了你去呗,我一大老爷们放什么烟花嘛。”平稳用肩膀粗犷地蹭了蹭他三天没刮的胡茬,歪头看向我,他上扬着嘴唇,讨好放电的抽搐眼角,差点没让我当场吐出晚饭来。
“我是病患。”
“崴个脚而已,你行的。此时此刻正是你与身残志强的伟人们产生共鸣的大好机会,把握即时感受,绝对终身受益。”男人死盯电脑分出神来糊弄我。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自然是我亲哥,稍微不亲点都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
他叫平稳,大我两岁。正因为有他,我本该完美幸福的童年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藤条与木棍。
那个写着“我想赶在平稳出生前出生,然后劝爸妈避孕节育,从根源上终结他”的日记本,至今还躺在我卧室书柜的第二层。
算了,指望平稳还不如指望一千多年前孙思邈炼丹没发明火药。
退回客厅,小侄子已经穿好羽绒服守在玄关,小手提着一袋烟花,小眼巴巴望着我。
啧啧啧,道行不浅,装可怜都让人不忍拆穿甚至甘心情愿去同情。
“小姑我们去找明叔叔玩吧。”他奶声奶气地跟我说。
我一晃神。
“你什么时候认识明景的?”我问。
“我和他去年就是好朋友了呀。”晨晨昂头,一脸骄傲。
牌桌上,小伯母突然问:“明景比安安晚两年毕业,那他现在应该也参加工作了吧?”
“在江城当警察呢。”
“你还别说,入过伍当过兵的男人就是有魅力。小时候瞧着他呀还生怕风稍微大点能把他刮跑咯,现在看是一点不输金城武。”小伯母来了兴致,“我外甥女茜茜今年大三,文文静静乖巧得很,嫂子你抽空跟明姐说一声,撮合撮合?”
袁女士轻哼一声,连忙摇头。“年现在的轻人很反感这套的,我才不揽这破差事。”
“莫非你还想当娃娃亲留给安安?我看呐这么多年都没好消息,估计是没谱,是不是啊平安?”
袁女士若有似无地瞟了我一眼。“有谱没谱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不看牌小心诈胡。”
“哎哟哎哟二条二条我要碰的......”
我舒了口气,牵起小侄子的手出了门。
小广场的空地上,我两臂环胸,吊着正完骨还没康复好的左腿,在夜里瑟瑟发抖。晨晨举着烟花棒乐呵呵地细数迸发的绚烂颜色。
果真是人间悲喜不相通。
“小姑我要玩这个立在地上的大烟花。”晨晨蹦跶到我面前。
“来了。”
我充当着没有感情的点火机器,点完火拉着晨晨往后退,他入迷地盯着引线星星点点地燃烧。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比国庆回来是长高了不少,过了新年,他就该满六岁了。
六岁,多好的年纪。我怅怅地看向左边那幢两层半的小洋房,头脑中思绪纷纭。
我应该就是晨晨这么大时遇上明景的,只不过那时是夏日午后,而今是凛冽寒冬。
2000年8月下旬的某天,平稳用我的零用钱买了个手拉陀螺,死活不给我玩,我放话要出门找个既不会抢我钱又愿意给我钱花的新哥哥。
摔门下楼就碰到了一个个子矮小、瘦瘦弱弱的男孩,怀里抱着比他脸还大的女式手提包,他站在单元楼门口的阴凉处,专注地望着小洋房里进进出出的搬家工人。
“你是新搬来的?”一周前就听楼下的陈阿姨说小区最贵且唯一的小洋房转卖出去了,新邻居近期会搬过来,外地人,从很大很有钱的城市过来的。
男孩闻声回头,眼神警惕,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点头。
我也盯着他白皙似玉的小脸看了很久,喜欢极了。
原来大城市的人真像电视里的一样漂亮。
“你养狗吗?”我问。
“不养。”他说着与我截然不同的标准普通话。
原先住在小洋房的大姐姐养了条特凶的大黑狗,但凡有人经过都像要冲破铁栅栏撕碎谁似的,小区很多人都害怕它。
“那太好了。”我高声欢呼道,“你快给我五毛钱。”
他凝然不动,默默注视我,在我三番五次地催促下,他终于笑了,然后乖乖给了我一块钱。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弟弟,以后这一片儿我罩着你,只要你每天给我五毛钱。今天我收你一块钱,明天你就不用给了。”我揽过他瘦削的肩膀,摆出一副大姐大的气势。
收好钱后,我坐在楼梯坎儿上做了自我介绍,还顺便把家里的情况透底似的统统说给他听。我俩成为了好朋友,我也知道了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明景。
他不爱说话,只言片语中声音也低如蚊蝇,幸亏我开朗活泼又有耐心,不然肯定没有小朋友愿意费劲地陪他聊那么久。
可我实在想不到,厄运会发生在第三天。
临近开学,妈妈难得不顾店陪我去街上买新文具,下楼正巧遇到明景从家里出来,我高兴地跟他打招呼,跟妈妈介绍我的新朋友。
哪知明景怯生生往我手里塞了张皱皱巴巴的东西,丢下一句“你要的钱”后撒腿就跑了,那避如瘟神的架势把我和妈妈都整懵了。
问清事情原委后,我被罚跪在客厅抄书抄到晚上十点,当时我才刚会写字,一边写一边哭。
那时我深受平稳的毒害和洗脑,并不知道找人要钱是流氓痞子的混账行为,还以为平稳找我要钱是我哥哥和我找明景要钱要当他姐姐是一个性质。
翌日,妈妈提着五斤卤猪蹄以及我的后脖颈,上门给明景道歉。
明景妈妈长得漂亮说话也温柔,一点没怪我,还留我吃午饭,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带水果夹心的小蛋糕,自此以后很久很久,我一想到明景满口腔都是甜甜的蛋糕香。
白烟绚烂的烟花突然在空中划过一道火光,鞭炮噼里啪啦炸裂起来,原本安静的小区顷刻间噪声阵阵。
我狠狠被吓回现实。
二十块钱的烟花怎么还有爆竹?
“你是哪家的!住哪栋!”一道吼声盖过噼里啪啦鞭炮声直线逼近我耳膜。
“大喇叭里天天喊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你尽当耳旁风了!你参加工作没有,看样子还是个学生!你是不是学生?问你话呢!不吭声能解决问题?”陌生大叔举着手机还在摄像。
“是学生。”我慌乱地别过脸。
主啊主,原谅我这般厚颜无耻,危难当前,自古年纪与责任与惩罚程度成正比,不得已而为之啊。
“哪个学校的?校长是谁?我非得告到你们学校去不可,看看你老师都是怎么教书育人的!”
我彻底慌了。按理不应该是既然是学生那就下不为例吗?怎么现在还越说越罪孽深重了......
晨晨早就开蹽,鞭炮声骤停,世界安静,唯有大叔不依不饶。
“你站着别动,我已经录下来了,马上报警,像你这样的必须去警察局里作深刻的教育反省,不然进了社会也是个违法乱纪的毒瘤……”
我一边躲镜头一边欲哭无泪。
怎么又从学校教育变成了社会教育,这大叔是想让我把人间疾苦尝个遍呀!
没带手机,找不成平稳,往家里喊又不敢,若真来了警察要把我抓去治安拘留,我妈肯定不让,到时候护女心切再跟警察吵起来,我爸又向着我妈,结果还不得是大过年一大家子整整齐齐倚着铁栏杆吃冷饭。
正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跟大叔卖惨说些好话,远处一个熟悉而高大的身影走过来,像是有什么魔力,我那如坠云雾的不安感瞬间荡然无存。
“明景。”我无意识开口,感觉到他因为我叫他而眉头上扬。
我后悔了。
他看向我的眼神像是在得意地告诉我,看吧平安,你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需要我的。
这两年我一直克制着、独立着,只为了戒掉某些陈年旧习,比如万事万物都要明景替我出谋划策的依赖感,任何时候都觉得他比我高明的信赖感,以及近二十年的陪伴带给我的安全感。
我知道他国考过了、毕业了、回江城了,甚至查了地图知道他实习的派出所离我不足三十公里,但我没有联系过他,一次也没有。
这些关于他的重要时刻,换作更年轻的我是绝对不愿错过的。
今天之前,我当真觉得自己戒习非常成功。
寒风划过脸颊,他身上的淡淡烟草气息拂过鼻尖,悄无声息的月影跟在他身后。大脑把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背影和眼前这个高挑挺拔的背影幻灯片似的重叠在一起,我平凡的眼睛已经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了。
我不知道明景对大叔说了什么话,只知道大叔气焰消了不少,临走前语重心长地劝我要五讲四美三热爱,去门卫室写份检讨这事就不追究了。
眼看大叔的背影步步远离,我松了口气:“我佛慈悲。”天不亡我。
明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还清清淡淡开口问:“谁慈悲?”
我背对着他,撒气似的吊着腿往门卫室走:“你你你,你最慈悲行了吧!”
非要把我的无地自容抽丝剥茧地分析一番他就高兴了吗?
“不是!我只是——”
我没有回头,但支棱着耳朵等他继续说。哪知他轻声说了句算了,就没了下文。
门卫室,我奋笔疾书,想通过这份不算光荣的检讨书突显才华,但奈何我的全部才华在写至第二行时就被榨干了。
明景借来电暖器放在我脚边,没一会儿温暖就贯通全身。
“平安。”
我转头看向他,有棱有角的脸庞还是那么俊俏,黑了,眼神冷静澄澈一如从前。
他修长地食指落在我的检讨书上。“遵守的遵有走字底。”
我耳根一红,迅速收回眼。
“我晓得这字怎么写,一时没注意而已。”我气呼呼地说。
“我知道。”他轻轻浅笑,拖动椅子坐在我旁边。“生活顺利吗?”
“挺顺利的。”我点头。
“工作呢?”
我微蹙眉头,迟疑片刻,笃定点头:“嗯,很顺利。”
余光捕捉到他的目光尖利地审视着我,望着短短几行检讨,心不在焉回问他:“你呢?”
“你想问哪方面?”
“就你问我的,工作和生活。”
“工作不错,”他停顿了一下,靠近电暖气,十指张开取暖,漫不经心,“生活一团糟。”
那语气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静,那模样也是我插不上任何安慰话的超然,仿佛“生活一团糟”只是他冷眼形容别人而已。
写完检讨出来,一辆警车正好停在小区门口,大喇叭放着城区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广播,一名警察走下来锁好车,看样子小区因为我被特别关照了,要重点宣传一宿。
我跟在明景身后,穿过了两棵挂着冰钩儿的松树,还有三处高楼遮住月光的阴暗走廊。
我不自然地搔了搔耳垂,觉得两人见了面尴尬得抠脚掌心。
他突然停下脚,修长的食指在空中虚点着那栋小洋房与单元楼的第二层。
“还记得你从我家走到你家需要多少步吗?”他莫名其妙地开口。
“为什么是从你家到我家不是从我家到你家?”我不解道。
他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好,从你家到我家。”
很奇怪,我觉得他今天异常的好说话。
“这谁还记得。”我以前确实热衷于计算这些无意义的事,但时隔多年记忆早就一步步远离。
“小学257,初中226,高中206,大学200。”
“你真神了。”我仰头看向他,两眼一亮,两步跳上前,指着微跛的左脚问,“那依我现在的情况需要走多少步?”
他深深瞧了我一眼,没说话,似乎不太想搭理我。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问题听起来挺像挑衅的。
我们一路无言,转弯到我家楼下时,平稳从楼宇门里走出来,揣着兜像等了很久。
“你怎么下来了?”我问。
“下来抽支烟。”平稳说。
“鬼话连篇,你又不抽烟。”
平稳白了我一眼。
“稳哥,新年好。”明景礼貌地向平稳打招呼。
我至今没搞懂,明景这个对世间众人皆瞧不上眼的人,为什么从小对平稳这二流子就格外……敬重。
“嗯,我听物业的孙叔说了,刚刚谢了。”
“应该的。”
“太晚了,你回去早点休息。”
明景走后,平稳弯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老背。
“上来吧,大小姐。”
太阳夜里出来了?这么好心。
我狠狠压在他背上。“你今天到底吃了多少卤鸡心,居然多了几分鸡的善良。”
“你让高德明天来家里时带几张绝版游戏卡。”
“高德来我们家干什么?”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哪有人这时候串门的。
“他爸妈出国旅行了,不想一个人过年呗。”
“你怎么知道?”
“你手机微信告诉我的。”
我给了他一捶。“谁让你偷看我手机了!”
“我说了不看不看,你手机还非在我眼皮底下弹来弹去,我一搞新闻的,过目不忘这能怪谁。”
“......这是理由?”
“你还没跟明景和好?”
我满腔愤怒突然蒸发,取而代之的是满腹惆怅。
“嗯。”
像我那种不留余地的绝交,再好的交情也禁不住造,再稳固的关系也很难复原。
我专注地沉思着和明景的关系,完全没注意平稳暗暗松了口气的狗模样。
临睡前,我收到一条□□邮箱提醒,以为是什么招商金融类的垃圾短信,没想到竟然真是好友发来的,正纳闷谁这么老土用邮箱送新年祝福。
看到邮箱名称里夹着pingfanfan时,心间像被羽毛撩拨过一样。
平烦烦。是明景的邮箱。
这个邮箱名称,还是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逐一敲上去的。
邮箱内容不是什么新年祝福,而是简单到我不知如何解释的数据。
【[250,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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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小剧场:
平安一岁抓周,第一个抓的仿真包子,第二个是算盘,第三个是木剑,第四个是铃铛……好吧,所有道具她都好奇地经过手,最后取她把玩最久的玉如意为周岁吉祥物,寓意和顺如意。
明景一岁抓周,坐在红毯上一动不动,大人们怎么指挥劝教他都不理睬。最后明妈妈无奈,二十几件件件都往他手里塞一遍,最后他伸手抓住的是木槌,寓意正直勇义。
十五:我来了,有存稿别担心。这是一个青梅竹马的小甜文。单号章女主视角,双号章男主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