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照银钩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次仁喇嘛就已经在房内将僧袍穿戴整齐。入了冬的白虎沟，冷风锋利的像是无形的冰刀，次仁喇嘛拢了拢身上的袍子，朝着煨桑的石台走了过去。

　　那时已经有一个人早早等在了那里，光线很暗，那个人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只隐约能看到他抱着一些新捡来的松枝。他微微勾着背，在这还未褪尽的夜幕下，渺小又虔诚。

　　管家透过厨房的小窗户，看着那个人的身影，暗自叹了一口气，站在他身边洗菜的小喇嘛也够着身子在往那处看，边看边说："这都一个多月了，他的儿子还没有回来，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洛曲村德珠的儿子丹增，一个月前进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如今山里正是大雪封山的时候，一个月音信全无，只怕是凶多吉少。

　　丹增的失踪在乡里成了一件大事情，但大多数人谈起这件事情时，却总是带着一种报应不爽的兴奋之感。

　　"是神山显灵了"，他们说："这个无知小伙子，迟早有一天要为他亵渎神明的行为付出代价。"

　　老管家隐约听过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传闻，隔着一扇窗户，隔着未退的夜色，他看着丹增的父亲，心里却只会生出悲悯与怜惜。

　　"他是被心魔所迷惑了。"一旁的小喇嘛将洗好的土豆递给了管家，"神山的真容，哪里是凡人就能够观想的，他竟然还妄想往那山上去。"

　　听到这儿，管家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像是有意的，顺着小喇嘛的话又问了一句："我们都没有见过山神，所以谁又能确定丹增之前所说的就是谎话呢？"

　　小喇嘛不过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红红的小脸上满是一副笃定的神情："师父都没有见过，那不可能有别人见过！"

　　管家将土豆切成小块，放进了锅里。他要去院子里的水井取水，刚走到门帘旁，一股松木燃烧的香味便涌了过来。那会儿天已经亮了很多，掀开那厚重的暗红色布帘，管家向着丹增德珠的方向看了一眼，竟然正好合上了对方的视线。

　　这座寺庙的小院并不大，隔着不远的距离，管家看见了那个男人英气的五官上，趴伏着的沉沉的皱纹，他那因为上了年纪而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影，依稀还能看到年轻时健壮高大的影子 。

　　可有些出乎管家意料的是，在德珠的眼里，竟然没有一丝悲伤，这个男人的情绪平静到有些反常。在这寒冷的清晨，在煨桑台旁，在喇嘛低沉的诵经声里，德珠慈悲的望着那缕青烟，仿佛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只是像其它人那样，来这寺庙里祈求安宁。

　　"请您保佑他的平安吧，我们出色的猎人，漂亮的弓箭手丹增。山神，请您保佑这个孩子，保佑他找到回家的路。"仪式接近末尾，诵完经文后，次仁喇嘛将这几句祷词接在了后面，那之后他就虔诚的闭上了眼睛，握着佛珠的双手默默合十。

　　安静下来的寺院中庭，只有煨桑台上的松木，因为燃烧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随着气流升腾而起的烟雾，一直向着天空的尽头飘去，直到看不见任何痕迹。

　　山上的风雪依旧很大，大雪封山后，每日都替茨林准备新雪的管家却轻松了很多。

　　今早刚起，松软的新雪就被送进了茨林卧房的杉木桶中，茨林站在楠木衣架前，将身上洁白的袍子从里到外一一脱下，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他这是要沐浴。

　　丹增躺在床上，远远看见围着一条雪白帕子的茨林，慢慢坐进了松软的雪中，他乌黑的发丝从桶延垂了下来，就在即将沾上地面时，一只肥硕的，穿了绸缎衣裳的鼠兔跑了过来，麻利的在那地上，垫上了一床明黄的锦缎，接住了茨林的长发。

　　那是他的仆人。一只会说话的土耗子。

　　在这座不大的洞府内躺了一个月，丹增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但早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那日他上山以后，刚走过雪线没多久，天色就突变。狂风暴雪，吹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也看不清方向，那之后之后他强撑着在风雪中又走了一会儿，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就躺进了如今这间房里，是茨林救了他。那个肌肤如雪，头发乌黑的少年，说他是借住在这里的神仙，要请丹增帮他一个忙。

　　“我想请你同我结契。”茨林的身量不高，五官十分精致，尤其是那一双杏眼，亮亮的，仿佛满是星辉。他身上穿一件白色的暗纹袍子，裙摆上缀满了宝石银器，一柄精致的短刀挂在他的腰前，活脱脱一个俊美的少年将军模样。

　　“就半年。”茨林又说：“等我家里收拾好了，我就会离开。”

　　丹增想说点什么，却只能发出些呜呜啊啊的声音。

　　“你如今还很虚弱。”茨林垂着目，声音很轻：“等过一段时间，就会慢慢恢复了。”

　　丹增愣愣的盯着茨林的脸，试探性的，他眨了眨眼睛。还好，眼皮还是可以动的。

　　“所以，你答应了？”茨林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君上，这人是我们捡回来的，他就是你的了，你管他答应不答应呢？”

　　这声音似乎是从床下传来的。丹增好奇是谁在说话，盯着那床尾，却盯出来了一只穿了衣裳的土耗子。

　　丹增瞳孔狠狠一动，却不再能做出其他的表情。茨林看见了，在一旁只淡淡的说：“它是我的内侍。”

　　“我叫小措！”土耗子开口道。

　　一只会说话的鼠兔，一位要自己假扮他丈夫的少年将军，这些荒唐到连村里的戏班都不会演的故事，却的的确确在自己的眼前发生着。

　　渐渐的，丹增的眼神暗淡了，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眶忽然一热，泪水就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茨林看见了，便对着小措使了个眼色，让那它去驮来了一条雪白的锦帕。

　　茨林将帕子握在手上，轻轻替丹增擦脸上的泪痕。

　　“等过段时间，等雪停了，你就会恢复的。”茨林的语气温柔了许多，他像是在哄小孩子那般，用裹着帕子的手指，在丹增英俊的眉骨上轻轻点了一点，“很快这里也会有感觉的，不要急，再等等。”

　　“如今你都这般模样了，就答应君上同他结契吧。”小措在一旁插话。

　　鬼使神差的，丹增看着茨林，眨了眨眼睛，他答应了，纵使那个时候，这个山下的猎人还并不清楚结契的含义。

　　可茨林要结契的事情，很快传就遍了群山，得到消息的江央，带着气往茨林那儿去了，那一天，丹增一整日都在昏睡，茨林却还把江央带到了丹增的床前，告诉他这就是自己结契的对象。

　　江央听后，沉着脸只说：“和人类结契，古往今来，你是第一个。”

　　茨林沿着床沿坐下，拿起床边挂着的一张白帕，替丹增擦起脸来。这不经意的举动，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呢：“人类也是生灵，这与他们去和大树结契，去和山石结契没有什么不同。”

　　江央不自觉地，眉头就皱的老高：“这个人你才认识了几天？就这么定下来了？”

　　茨林不说话，只默默拿着帕子给丹增擦脸。江央看不下去，甩了衣袖便要离开，可刚走到门前，他还是停下了脚步，对茨林说：“现在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替你去送帖子，告诉神君们，仪式取消了。”

　　茨林却没有回声。江央仿佛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却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结果，叹了一口气候，他伸手拉开了木门，那时候院子里的雪已经停了，太阳照在积雪上，金光闪闪的。

　　江央腾云而去后，房里的茨林就将锦帕放到了一旁，愣住了。没一会儿，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茨林回过神来，发现竟然是丹增。

　　“你还好吗？”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丹增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

　　茨林却像是怕被看破心事一般的，警惕的背过了脸去，他不知道丹增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自己和江央的对话。

　　或许是问心有愧，茨林没有多说什么，他径直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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